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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与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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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天已黑了,他搀着天旋地转晃晃悠悠的我不知走到哪里时,我迈不动步子了,只得背靠人行道边的一棵大树坐下了。而他也守着我坐下了,吸起烟来。

    当他将我送到复旦大门前时,天已微明了。

    那一次我虽醉了,却没吐。那是我唯一虽醉无悔的一次。因为自“文革”开始以后,我从没那么高兴过。

    后来我分配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十一年多的时间里再没沾过一滴酒,不论何种酒。

    再后来我调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不久父亲的去世使我经历了亲情重创。我其实并没机会怎样地孝敬过父亲。我极怕对母亲同样丧失此种后悔莫及的机会,再次将母亲接到了北京。

    母亲是能饮二三两白酒的。父亲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母亲起先自然也闻酒侧身。但后来连酒都凭票才能买到以后,母亲反倒开始饮酒了。因为若家中并无饮酒人口,酒票是不发给的。而对于好饮之人,酒票在当年比粮票还宝贵。父亲远在外地,哥哥患精神病,母亲一个弱女子操持风雨飘摇的穷家贫户,为难事多多,求人是家常便饭。求人须送礼,送礼必花钱,而家中最缺的就是钱。于是酒票就成了不必花钱却又颇受欢迎的礼。为了能发到酒票,母亲得证明自己是饮酒者。为了证明自己是饮酒者,起先闻酒侧身的母亲开始饮酒。饮过几次酒的母亲,感受到了酒能浇愁,酒能解忧,结果有时也是“馋”酒的。故家中也每每有一瓶廉价白酒,母亲实在苦绪成结时,便背着我们偷偷喝一口。对于那时的母亲,酒是药。

    父亲退休以后,因为他不喝酒,甚至也见不得家人喝酒,母亲便戒酒了。我们都知道那对母亲是不容易的事,但因为都习惯了顺从父亲,便只能委屈母亲。

    那些年我经常想,等什么时候母亲单独和我生活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家中常年备有各种酒,使母亲什么时候想喝就可以喝到。而且,要经常由我这个视酒如同毒品的儿子陪饮。

    孰料,母亲单独和我一家生活在一起,竟始于父亲病故的那一年。到了春节,我将一瓶“五粮液”摆在了桌上。

    母亲看着问:“是好酒?”我边开酒边回答:“还是好酒中的名酒。”

    母亲却幽幽地说:“放一边儿去,我不喝。你父亲去世不久,你哥哥在精神病院里,你又患过肝病,饮酒对你不利。那我自己喝得有什么意思呢?听妈的,收起来吧。”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默默将那瓶“五粮液”又按上了盖子。来年夏季,大约六七月份,我的一名兵团战友张福俭开着车来找我。他是《求是》杂志的发行处长,预先跟我约好的,要载我去与另几名兵团战友相聚,而我将约好的事忘了。

    那时快到中午了。我为难地说不能去了,我得做午饭,做好了也不愿将老母亲留在家中独自吃饭。那一年母亲78岁了。

    福俭说:“做什么饭啊,让大娘一起去嘛!”我问母亲愿不愿一起去?

    母亲乐了,说愿意。

    78岁的母亲,已腿软,很少下楼到户外去了。那时,母亲高兴的样子使我这个儿子意识到--我是多么自私,多么没尽好儿子的义务啊!母亲又不是只鸟,怎么可以整天被关在家里呢?再忙也得经常陪母亲到户外活动活动啊!就从今天开始啊!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表态:妈,跟我一起去!今天您可得喝点儿酒,我也要陪您少喝点儿!

    坐在车里的母亲,从摇下玻璃的车窗望着街景,脸上的表情可高兴可神气啦。

    聚餐地点在一家清静的小店。选在那儿主要是为另几位兵团战友考虑的。那天不是星期日,他们下午还须上班,那里离他们的单位近。

    小店的空调开得极低,我有颈椎病,又只穿了件短袖背心,一进入,顿觉周身僵紧,连打了几个寒战。

    有人居然还带去了一瓶茅台!我对母亲说:妈,你立刻要喝到名酒中的名酒了!母亲是听说过茅台的,乐得合不拢嘴。一小盅酒刚刚咽下,相聚的愉快气氛刚刚开始,我又连打几个寒战,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自知不好,急忙离座,却已迟了,没能跑到外边吐去,吐在了一个墙角。如果只吐在一个墙角,还则罢了。那是神经性呕吐,根本没办法忍住的。紧接着,连另外三个墙角也吐脏了。而我短袖背心的前襟,更是脏得一塌糊涂,几乎全湿了。包括母亲在内,大家都目瞪口呆。局面变成了那样,聚餐根本没法进行下去了呀。别说聚餐没法进行下去了,就是饭店的服务员也非常不高兴啊!一边捂着鼻子清除,一边埋怨不止。

    福俭赶紧脱下他穿在衬衫里边的背心给了我。我天旋地转地又坐入车里,福俭嘱咐司机一定要扶我和母亲上楼。那次聚会是他张罗的,他不能也随之一走了之啊!我与母亲坐在后排,我觉出母亲握着我一只手。我说:“妈,对不起,儿子今天太扫您兴了。”听到母亲说:“别说话,安静着,妈心疼你。”我扭头看母亲,见母亲脸上淌着泪了。母亲的手一路都握着我的手。那以后,母亲背着我,将家里的几瓶酒都送给邻居了。有时客人拎来一瓶作为见面礼的酒,母亲也会出面恳拒之。于是,我家成了名副其实的“无饮酒者之家”。单位夏季发箱啤酒,我也干脆不往家捧,当场分给同事们。

    两年后,母亲回哈尔滨,轮住弟弟妹妹家中。又两年后,母亲病逝于哈尔滨,生前没再提过一个酒字。如今的我,在应酬场面上,也居然能喝一二小盅白酒了。但诚实地说,仍不能感觉到酒本身带给我的乐趣。但诚实地说,总希望从从容容地,缓斟慢饮地喝次酒。不是想那样独饮,也不是想与三五好友共饮,而是希望能只与一人对饮,饮到二人都微醉而止。

    那人,便是我的母亲呵!

    2012年6月20日于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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