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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攻克密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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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科希马进攻迪马普尔,夺取车站后立即沿铁路线向北推进,直插盟军防卫空虚的大后方。毫无疑问,牟田口将军的战略一旦实施,盟军防线将不攻自溃,日军在整个东印度的胜利和盟军的惨败都将不可避免。

    然而河边总司令亲自出面干涉了牟田口将军的战略计划。

    总司令带领一大群参谋飞往前线,以“越权行为”的严厉申斥取消了牟田口的作战命令,并宣布迪马普尔“不在第十五军的战略目标范围之内。”(见缅甸作战)总司令的粗暴干涉无疑断送了牟田口将军眼看到手的美好前程,同时也使日军与近在咫尺的胜利失之交臂。

    四月,英印军增援部队陆续抵达印度,美国第十航空队飞机也投入英帕尔前线。日军一度攻入英帕尔市内,占领了车站、广场和许多建筑物,但是遭到当地守军的顽强抵抗。日军终因缺少火力优势,缺少重型坦克、重炮和飞机,只能凭借步兵与守军进行逐房逐楼的巷战,这样就大大拖延了时间,使战争初期赢得的宝贵战机一点点丧失殆尽。

    五月,在北非突尼斯、利比亚紧急调回的三个英国装甲师突然出现在英帕尔以南日军背后,同时,十个旅的英印军步兵也跟在四百辆坦克后面向牟田口将军的部队发起反攻。日军腹背受敌,被逐出英帕尔城,战场呈现拉锯局面。

    对日军来说,即使苦苦支撑也无济于事,因为对峙就意味着失败。六月,印度雨季到来,到处江河泛滥,道路阻绝。日军远道而来,战线过长,部队弹尽粮绝,士兵实在耐不住饥饿,就纷纷上山寻找食物,甚至割死人肉充饥。疟蚊、蚂蟥和各种疾病凶猛地袭击无遮无拦的日本人,死亡人数与日俱增。即使这样,日军还是坚持了一个月。七月,日军终于重演了盟军缅甸大撤退的那幕惨剧,全线崩溃。他们被印度的热带大雨浇泼着,踏着遍地泥泞,冒着被洪水冲走,被麻黄、巨蚁吞没的危险,翻过荒无人烟的明京山脉和原始森林逃回缅甸,沿途扔下了不计其数的武器、车辆、骡马和官兵的尸体。

    历史无情地嘲弄了日本人的狂妄野心。

    与此同时,在英帕尔以北五十英里,另一场战斗也在高原小城科希马激烈进行。

    从历史学家的眼光看,科希马之战几乎是个奇迹。三月,当日军第三十一师团将近三万名士兵气喘吁吁地爬上布拉马普特山顶,逼近达扬河畔的科希马城的时候,一支叫做西肯特步枪营的只有五百人的地方武装比日军抢先半小时开进城里,并且及时地利用险峻地形进行了抵抗。从此,日本大军的进攻竟被这区区一营人挡在城外,不管师团长佐藤中将如何大发雷霆,他的队伍还是无法击溃敌人,完成对科希马的占领。

    西肯特步枪营所以能够创造这样的战争奇迹,除了全营官兵奋勇作战不怕牺牲外,还得力于每天来自空中的火力支援和物资补充。

    战斗开始第二周,城内守军还剩下不到一百人,营长阿尔比少校阵亡,副营长眼看坚持不住,准备下令弃城。幸好蒙巴顿总司令向城里紧急空降了两营伞兵,才使该城防线得以巩固加强。只是空降时不幸遇上季风,致使许多伞兵被刮到城外做了日本人俘虏,只有大约一半人成功地加入了守军的队伍。

    空中立体补给大大加强了科希马城的防御。五月,两个团的印度援军打破日军包围圈,突入城内与守军会合。佐藤将军看取胜无望,加上雨季将临,后勤供应必将陷入绝境,于是擅自决定撤退。两天之后,当暴跳如雷的牟田口司令官得知这一消息赶去制止时,佐藤中将的队伍已经如同决堤之水沿着高原公路势不可挡地退下阵来,沿途丢弃的车辆武器比比皆是。

    科希马城的自动解围使日军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战线发生根本动摇。斯利姆将军指挥英印军第三十三军趁机发起反攻,加速促成日本人不可扭转的败局。

    佐藤将军的擅自撤退最终断送了“乌”号作战,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九月,佐藤中将被撤职并押回东京审判,同月被判处极刑,立即执行。

    “乌”号作战的失败使日本帝国对印度的野心遭受沉重打击,盟军在英帕尔的胜利不仅保障了中美联军后方基地的安全,而且直接削弱和动摇了日军在缅甸的防线,有力地配合和策应了中国驻印军在缅甸密支那的浴血奋战。

    6

    一九四四年五月,战事逼近缅甸第一重镇密支那。

    此时,英帕尔平原上鏖战正酣,胜负未见分晓。中国远征军(y军)十六个师开始强渡怒江天险,从西路向日军大举反攻。缅甸日军处于东、西、北三面夹攻之中。为扭转这一严重局势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再从泰国和马来西亚抽调两个师团紧急增援缅甸。

    至此,日本帝国投入缅甸的总兵力已经达到十个师团,近三十万人。美英中三国盟军亦投入三十个师,二十个独立旅,超过五十万人。双方围绕争夺缅甸这一中心目标,分别在怒江大峡谷。缅北丛林和英帕尔河谷的数千平方公里的广阔战场上,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中缅印大决战。

    战争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到最后时刻,谁也无法知道它将胜利判给何方。

    印度。加尔各答。

    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勋爵亲自迎出富丽堂皇的总督府欢迎史迪威中将。史迪威来自缅甸前线,他同时还兼任东南亚盟军副总司令一职。新闻记者纷纷按动快门,拍下两位盟军统帅热烈拥抱的生动场面。之后,会晤即转入密室进行。

    蒙巴顿,英国勋爵,皇室成员,不列颠陆海空三军上将(后升元帅),时年四十四岁。选择年轻的蒙巴顿勋爵出任东南亚盟军最高司令官一职,并非由于勋爵具有出类拔萃的军事才华或者曾经取得过不平凡的战绩,而是出于人们对皇室血统的普遍崇拜和敬畏。

    但是史迪威是勋爵最感头疼的伙伴之一。

    “将军,让我们预祝此次合作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效。”勋爵从仆人盘子里接过一杯白兰地,尽量亲热又不失尊严地提议。

    史迪威抬抬酒杯,一饮而尽。

    “阁下,我特地来向您说明,您的要求我将无法满足。”史迪威取出一份电报稿摊在勋爵面前,直截了当地指出:“您要求我立即停止‘驼峰’航线运输,将第十、第十四航空队全部投入英帕尔前线,坦率地讲,我认为很难全部办到。因为缅北和中国战场同样需要维持最低限度的空中保障,那里也在打仗,形式同样严峻。这一点,希望阁下给予谅解。”史迪威将军语气放得十分委婉,他不想使勋爵感到难堪。

    “那你打算怎么办?”勋爵有些吃惊地探了探身子。

    “阁下,我从第十航空队拨出一百架飞机归您指挥。第十四航空队留在缅甸和中国。”史迪威回答。

    “暂时也不行吗?将军,我指的暂时,譬如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勋爵面露愠色,做了个失望的手势说。

    “当然不行,阁下。”史迪威断然拒绝。“事情很明白,暂时中止‘驼峰’航线运输,将第十航空队支援您的部队,这样做本身已经很容易激怒蒋委员长。如果再将第十四航空队全部调往印度,我想委员长一定会认为他受到出卖,这样做的后果将是十分危险的。”尽管史迪威对英国绅士不顾大局的做法非常恼火,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耐心向勋爵解释。

    “将军,我准备通过伦敦提请贵国总统注意,英帕尔战役事关东南亚局势,它的胜败将直接影响整个亚洲战场,包括印度和你所指挥的缅甸战役,我想贵国总统是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的。”蒙巴顿从心底看不起这个出身寒门的美国“三星连长”他的态度变得傲慢起来。

    “阁下,我想伦敦方面一定不会忽略这个细节,美国第十航空队将有整整一百架飞机支援您,不是吗?”史迪威抽起烟斗,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我的建议,将军。”勋爵仍不死心,他固执地等待他名义上的副手作出让步。

    “能做的我已经替您做到了,阁下。”史迪威安详地说“我想,咱们谈点别的事好吗?”

    蒙巴顿脸上立刻现出痛苦的表情,这通常是皇族们高傲的自尊心不幸受了伤害才会流露的表情。

    “好吧,我的参谋长告诉我,最近有两个中国师运到利多。我希望你能将他们派到英帕尔。”勋爵喃喃地说。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破产,正在变成一个可耻的乞丐,不停地向别人伸手乞讨。可是他的确捉襟见肘,别无选择。

    “我想这恐怕很难从命,阁下。”史迪威再次拒绝道,他对英国人的贪得无厌已经失去耐心。“密支那方向的日军已经集结三个师团,即使我投入这两个师,也只能与日军兵力大体相当,不会超过一点二比一。”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要向密支那进攻?那是一座毫无意义的城市呀。”勋爵愤愤地嚷道。

    “阁下,咱们在德黑兰不是已经说好了,您管印度,我管缅甸吗?”史迪威冷笑着反驳。

    “将军,我当然希望你获得成功,但是我的参谋长告诉我,占领密支那至少需要十个师,我指的是那些不会打仗的中国师。”勋爵尖刻地报复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只有一点可以向阁下说明,就是那两个中国师已经开进了缅甸。”

    “将军,难道大英帝国对于你们美国人来说还不如蒋介石重要吗?”勋爵被激怒了,他带着皇室贵族传统的轻蔑和傲慢盛气凌人地问道。

    “阁下,我想我们是三匹套在同一辆大车上的马,如果大车翻了,谁也别想捞到好处。”

    会晤不欢而散。

    据蒙巴顿传载:后来勋爵多次对人谈起史迪威。他认为此人心胸狭窄,尖酸刻薄,带有贫民出身的军人那种自以为是和玩弄权术的坏毛病。很长一段时间,勋爵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并且暗暗希望史迪威再次从缅甸战场得到一些教训。

    史迪威于当晚不辞而别,登上了一架美国轰炸机连夜返回了缅甸。

    五月九日,中央社记者从华盛顿发回一则快讯,称:“记者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获悉,此间人士盛传蒙巴顿勋爵与史迪威将军对于缅甸作战之方法与效率发生严重分歧,罗斯福总统对此表示美国将与英国政府保持密切接触”云云。

    这则快讯被刊登在重庆各大报头版。

    在印度,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常因头脑发热而闯祸。他一共挨过两回板子,关过五次禁闭,受过一次降级处分。有次在公路上与黑人比赛开快车,结果把车开下山沟,报销了一辆新吉普。幸亏威廉教官替他承担了责任,才逃脱军法严惩的可耻下场。

    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教官,是在某次执行任务的归途中。那次他奉命驾驶一辆gmc卡车往前线运送给养。对后勤兵来说,前线多数指印缅边境的利多,或者新背洋。那时候印度英帕尔战役正在激烈进行,兰姆伽的军队都已结束训练,陆续开赴前线。我父亲拉了满满一车面粉,沿着印缅边境崎岖不平的公路往新背洋行驶。他看见沿途部队很多,有工兵、炮兵,也有不少执勤的“mp”(美国宪兵)。公路上常能见到“当心地雷”的警告牌,还有炸翻的军车冒着黑烟。听说日本人派出了许多敢死队,专门深入盟军后方进行破坏,袭击车队,弄得驾驶员个个心惊肉跳。

    接近前线,空气中就有了战争和死亡的血腥气息。

    钻出塔奈河谷,翻过一座叫芒克的山隘,汽车就开进新背洋,放眼望去,山谷里到处都是军队,山坡上搭着绿色的帐篷,树丛里露出坦克黝黑的炮塔,山头高射炮管林立。

    平地中央,就是戒备森严的飞机场。

    我父亲看见机场上停放着许多飞机,有四引擎的运输机,双引擎的轰炸机,也有单座战斗机。跑道一端河滩上,还排着数不清的象蜻蜓一样的小飞机。这种飞机有宽大的机翼,窄小的机身,没有发动机。我父亲以前从航空画报上知道这是滑翔机,能被飞机牵引在天空中滑过很远的距离。许多人群和车辆围着飞机忙碌,就象无数蚂蚁围绕着一只只趴窝的大鸟。加满油料和弹药的战斗机不时腾空而起,打雷般的轰鸣久久在空气里震荡。我父亲从一个中国士兵口里知道,前方要打大仗了。

    卸给养的时候,一个美国大兵在前方招手“pleasegivemeacigarette。”原来他是想讨一支烟抽。

    “哈罗!”美国兵是个大块头,说话鼻音很重。他懒洋洋地问:“你们车队上前线吗?”

    “也许吧。”我父亲用英语回答。“这得看情况。”

    “你的英语不错。”大块头惊讶地打量我父亲一眼,喷出一口浓烟说:“我想你还是个中学生,对吗孩子?”

    我的小个子父亲对此颇感不悦。其实人家并没有小看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觉得受了轻视,因此不想搭理大块头。

    “喂,你们亚洲人好像挺喜欢打仗,”大块头耸耸肩,厌恶地说“你们干吗不回家去好好呆着?你可以去念书,他们去做工,或者什么都不干也行。告诉你,我可对这儿的事腻透了!”

    我父亲惊奇地瞪大眼睛。他觉得这个美国大兵要么太无知,要么愚蠢透顶。“你干吗要大老远来当兵呢?”我父亲反问他。

    “不来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耸耸肩,嘟哝道:“我们美国有兵役法,成年男人都得服兵役。”

    “你不认为做个女人更好些吗?对不对?不用服兵役。”我父亲看到大块头脸涨得通红的窘相,觉得开心极了。

    大块头突然生气了。他张开蒲扇一般的巴掌,只兜头一下,就把我的不到一百斤重的父亲刮出一两丈远。我父亲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头重脚轻,脑袋就跟喝了烈酒一样膨胀发烧。他跌跌撞撞奔回汽车就把卡宾枪拖出来。

    “pleasedon’t!pleasedon’t!(请别这样)”大块头没有料到中国少年竟然如此血气方刚,于是连连摆手,又是赔笑,又是表示友好,仿佛刚才谁也不曾红过脸。我父亲争得了面子,自以为不曾输与洋人,才恨恨地收起枪。

    谁知美国佬居然厚颜无耻,吸完烟又来讨,一点不肯自尊。我父亲便把剩下的烟都扔给他,以示鄙视。正在这时,一辆敞篷吉普车飞快驰过来,美国大兵好像听到口令,慌忙立正敬礼。车上人刹一脚,抬抬手,吉普车又一溜烟开走了。我父亲只来得及看清车里是个美国佬,花白头发,穿士兵服。他问那人是谁,美国兵横他一眼,不耐烦地回答:“unclegeorge(乔大叔)!”

    乔大叔是美国士兵对史迪威将军的昵称。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有幸见到他的总司令官。

    返程途中,我父亲在芒克山隘口突然瞥见了威廉教官。他坐在一辆卡车驾驶室里,身后还有一队长长的军车。威廉从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句什么,那个不结实的英语句子立刻被车队疾驶而过的强大气流击碎了,四散飘零。我可怜的父亲努力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一个残缺不全的单词:

    “myitkyina(密支那)”

    myitkyina,从此我父亲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地名。

    7

    五月的一天,也就是我的当下士炊事员的父亲往新背洋机场运送给养大约一周之后,史迪威策划了一个不仅让日本人而且让全世界感到吃惊的大型节目表演。

    节目的名称叫“奇袭密支那”

    四月二十一日,两支代号为“r”和“h”的先遣支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从孟缓出发了。支队各有三千五百名士兵,由中美部队混合编成,配备轻武器和二十天干粮。左路r支队司令由美军上校基尼森担任,右路h支队司令官是亨特上校。他们的任务是:分别翻越人迹罕至的芒库大山,隐蔽接近敌人重兵把守的密支那城,然后等待命令发动袭击。

    这次行动代号叫“威尼斯水城”

    左路r支队在芒库大山里意外地迷了路。队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转来转去,跋涉了整整二十五天,比规定时间超出整整五天,森林却好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让他们始终找不到出路。

    基尼森上校患了回归热,不得不躺在担架上行军。他的队伍里有一半人患了疟疾、破伤风或者肠胃病,还有近百人倒在森林里再也爬不起来。部队断粮数日,官兵们不得不靠挖野菜,采摘菌子和野芭蕉来充饥。每天都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出于保密的原因,指挥部严禁使用电台,因此这支部队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战胜死亡和拯救自己。

    队伍突然停止前进。一个参谋报告前面发现野象,请示是否可以开枪,基尼森上校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弱却坚定地回答:

    “no(不)!”

    饥饿的人群眼睁睁放过了这群野象。他们与其说服从司令官的意志,不如说服从了使军队成其为军队的铁的纪律。

    队伍继续缓缓前进。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r支队在山上迷路第二十六天,尖兵排突然听见了枪声,原来是一群日本兵在射杀野象。官兵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敌人出现说明下山的路已经不远,于是尖兵排悄悄尾随敌人,果然很快弄清楚山下有个叫桑卡的小镇,驻有一中队日本人。经地图核实,原来r支队已经来到密支那东北方向,他们比原定路线多迂回了一倍路程。

    这时距总攻击的最后时限还剩下不到一天。

    右路h支队也曾一度在山里迷了路。

    同r支队相比,亨特上校的运气似乎好得多,他们找到一个克钦人山寨,并在当地人帮助下走出森林,比预定时间迟到一天进入指定位置。亨特上校随即用电台向总指挥部发出胜利到达的暗号:“天气晴好!天气晴好!”在他们潜伏的山谷对面,隔着一条浑浊湍急的小河,用望远镜能看见一座大型的军用机场——密支那西郊机场。

    五月十六日,新背洋机场一片忙碌。

    所有飞机都加满油箱,战斗机随时准备出动,滑翔机进入跑道,牵引车好像拖曳食物的蟑螂,到处爬来爬去。参加“威尼斯水城”行动的两万名中美士兵全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高射炮兵睁大眼睛监视天空,唯恐被敌机钻了空子。

    史迪威刚刚从孟拱前线归来。

    仅仅二十多天,总指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憔悴不堪,额头上挂了花,缠着绷带。孟拱之敌拼命反攻,甚至投入大批坦克,战斗呈白热化。所有预备队都投入战场,才暂时遏止住敌人攻势。

    这是一个史迪威策划已久的陷阱。

    如果不能趁敌人主力被吸引在孟拱之机突然对密支那发动袭击,那么几个月的精心准备和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先遣支队还是杳无消息。

    在孟拱前线,史迪威亲自指挥了一场坦克歼灭战。当日军数十辆“九七”式坦克出现在孟拱河东岸向中国军阵地突破时,他一声令下,所有重炮群对准敌人坦克群一齐急速齐射。他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至少有四辆坦克顿时起火燃烧。头天才赶到孟拱前线的一个营“谢尔曼”式主战坦克渡河反击。孟拱河谷里炮声隆隆,黑烟冲天,敌我坦克搅成一团,互相开炮。恶战一天,日军坦克被击毁多半“谢尔曼”式也损失二十多辆。后来敌人坦克再也没有露面。

    就在两天前,三架日军“零式”飞机突然袭击了盟军阵地,一发机关炮弹击中了史迪威的吉普车。幸亏他及时弃车躲避,只是头上受了轻伤。

    在战场上,史迪威始终像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老兵。他身穿作战服,背一支卡宾枪,出没于前线指挥所和阵地战壕,许多中国士兵都认识他,称呼他“我们的乔大叔”敌人则千方百计企图除掉他。有一次他的汽车刚刚开过孟缓大桥,大桥就被敌机炸断了。还有一次,敌人在他将要经过的路上埋下地雷,结果炸翻了另一队军车,将军幸免于难。

    艰苦的战斗消耗着他的精力和体力,长年累月的胃病和肝区疼痛也无情地折磨他,使他不得不为此付出比通常人更大的代价。

    然而最使将军焦虑的还是先遣队不祥的沉默。

    弗兰克多恩准将从怒江前线来了电话。

    “一共过了五个师,渡江还算顺利,日本人打得很凶”多恩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嗡嗡直响。“将军,英国人那边怎么样?听说英帕尔的形势不大妙,是吗?”

    “我想他们能顶住,蒙巴顿可不想把印度让给日本人。弗兰克,有什么困难吗?”史迪威问。

    “将军,恐怕得增加飞机支援。山太大,后勤跟不上。”

    “是中国人的要求吗?”

    “不,我已经过了江,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日本人在那些山头上修了很多工事,得狠狠敲一敲他们。”

    “‘花生米’有什么动静?”史迪威此时对蒋介石的态度极为敏感,他随时都在防备中国委员长再来一次釜底抽薪。

    “上星期他到了昆明,又动员了四个师不过也难说,如果代价太大,他也许会中途缩回去。”

    “听着,弗兰克,你得盯住他。要是他敢耍花招,你往他屁股上狠狠踢一脚,他立刻就老实了我马上给你派一个轰炸机中队喂,记住,对中国人就得这样,千万别手软。”

    “ok,长官。”听得出,对方情绪很高。

    史迪威摘下耳机,松了一口气。他想象弗兰克已经朝那个狡诈的中国委员长的屁股狠狠踢一脚,心里充满一种报复的快意。不管怎么说,蒋介石已经初步就范,下次他将逼迫他作出更大的让步。

    只要中国人不打退堂鼓,只要英国人不暗中拆台,只要盟军各方团结一致协调行动,那么史迪威就不用担心任何强大的敌人。他一定能够打败日本人,把他们赶回老家,让日本天皇挂出白旗来投降。史迪威暗暗攥紧拳头,他坚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要让盟军协调行动实在太难了,有时甚至比打败敌人更难。

    就在这时,h支队的暗号出现了。

    凌晨五时,驻守密支那西郊机场的日军突然遭到一股数目不详的敌人的进攻。

    西郊机场是缅北最大的军用机场,距市区只有五英里,以前拦截“驼峰”航线盟军飞机的日本战斗机就是从这里起飞的。半年前,由于太平洋战事吃紧,日军第五飞行师团奉命调往菲律宾,机场便空旷起来,偶尔有一两架侦察机运输机降落,因此日军仅派一中队步兵担任警戒。整座机场除了跑道上临时设置几道障碍物外,几乎没有采取特别防范措施。

    五时零九分,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将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从睡梦中惊醒。他得到报告说,敌人正在袭击西郊机场,估计有一个营的兵力。

    此时天色尚早,水上司令官摸不清虚实,下令派出一个大队前往增援。不料中途竟遭到伏击。原来敌人至少有一个加强团。

    水上少将此刻才恍然大悟,敌人对机场的偷袭并非小股骚扰,而是早有准备的大规模行动。偷袭机场说明敌人将利用机场,而利用机场则说明敌人对密支那的全面进攻开始了。

    惊出一身冷汗的日本司令官终于意识到敌情的严重性,于是一面向田中师团长报告,一面调集城内所有兵力向机场反攻。

    拂晓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机场内枪声渐渐稀落,少数敌人的顽抗已经无碍大局。亨特上校用暗语向史迪威报告:“在圈子里!在圈子里!”意思是战斗即将结束机场已经得手。

    史迪威放心不下,派出一架侦察机飞往密支那。不料飞机到达目的地却无法降落,因为飞行员正好赶上敌人向机场大举反攻。他从空中看见潮水般的日军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向机场逼近,地面炮火连天,到处都在交火,到处都在战斗。飞机低飞时还挨了一串敌人的高射机枪子弹,幸好没有击中要害,得以逃回新背洋报信。

    史迪威听了报告,几乎感到绝望。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上帝,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反攻的日军遭到h支队的顽强抵抗。一股日军迂回到机场背后进攻,h支队腹背受敌,眼看就要抵挡不住。幸好这时迷路的r支队及时赶到,两支队合兵一处,重新控制了机场。

    下午一时,无线电台里传出史迪威盼望已久的暗号:

    “威尼斯商人!威尼斯商人!”

    它的意思是:密支那机场确实占领“威尼斯水城”行动圆满完成。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缅甸新背洋机场,史迪威一声令下,强大的战争机器迅速开动起来。

    这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大规模战争行动,它将因其战争的现代化方式在中国抗战史上留下激动人心的一页。

    中午一时十九分,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第一批早已进入跑道的战斗机和轰炸机立刻升空,风驰电掣扑向密支那。一刻钟后,第一梯队一百架载人运输机和滑翔机相继起飞,浩浩荡荡飞往密支那。过了两小时,又有三百架载人的运输机和滑翔机再次升空。庞大的机群在蓝天上排出整齐的队形,在数十架p—51“野马式”战斗机护送下,遮天蔽日地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对日大规模空降作战。参加空降的有美军第十、第十四航空队,美军特种支队两个营和中国驻印军第三十师、第五十师。盟军飞机满载空降部队,好像一柄高高举起的战斧,神速地越过崇山峻岭和激战正酣的孟拱前线,出其不意地劈向敌人后方的密支那。

    一个名叫维拉密尔斯的勇敢的美国女记者有幸搭乘一架运输机并亲眼目睹了战斗全过程。密尔斯小姐在她后来出版的战地通讯集我们来自密西西比一书中生动地记叙了这次空降行动。她写道:

    “空中场面蔚为壮观。头上有战斗机护航,下面是轰炸机中队,运输机牵引载人的滑翔机夹在中间,庞大的机群好像一队队回游的鲸鱼家族,急急忙忙赶往密支那团聚。

    “机长名叫路易斯,来自新墨西哥州,是个活泼漂亮的金发小伙子。他告诉我,从新背洋到密支那通常只需要一小时。但是我们这次得多飞一些时间,因为运输机牵引了滑翔机,就变得好像老牛那样慢吞吞赶路。

    “‘你瞧,我们每隔十分钟轰炸他们一次。’路易斯骄傲地说。

    “机舱里坐满默不作声的中国伞兵。他们看上去面孔仿佛全都一样:黄皮肤,黑头发,互相挨得紧紧地,怀里抱着冲锋枪。我知道他们是在印度内地训练的。他们对于女性的出现似乎感到很惊讶,都抬起黑眼珠望着我,窃窃私语,但是不久他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飞机的椭圆形舷窗外。

    “飞机正在飞越野人山。从飞机上望下去,到处都是起伏的山峰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一条细长的黄色带子是江河。我听说过大森林里的故事。两年前曾经有好几万中国士兵被脚下这片可怕的林莽吞噬,那些悲惨的故事至今仍让人想来心悸。我默默祝愿他们的灵魂安宁。

    “突然,机舱里警铃响了,机长用急促的语调宣布:‘发现敌机,请保持镇静,不要在机舱里走动。’

    “我连忙从机舱里看出去。呵,那是敌人的飞机!我看见西南天边有一群小黑点在迅速靠近,我们的战斗机群立即迎上去。很快,空中传来机关炮的猛烈开火声,天上到处布满一团团炮弹爆炸的黑烟。

    “仅仅几分钟后,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便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一架日本‘零式’飞机躲过护航战斗机的拦截,从高空卑鄙地袭击了运输机群。在我们右下方,一架四引擎的道格拉斯运输机被击中了,它巨大的机身冒出浓烟,歪歪斜斜地失去控制,好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迅速往地面坠落。我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在那架飞机里,还有数十名年轻士兵的生命也在一起坠落。

    “大鸟终于在我们眼前消失了,不见了,空中残留着一缕缕支离破碎的黑烟,仿佛那些刚刚消失的生命在人间留下的最后轨迹。我看见士兵的脸色全都难看极了。

    “强盗飞机还在到处追逐运输机,向它们开火。这时,一个更加惊险的场面出现了:一架阴险的日本飞机钻出云层,从上方扑向我们飞机。在它后面,有两架美军的护航战斗机紧紧咬住它不停开火。强盗的子弹大概打光了,他眼看无法摆脱战斗机的拦截,于是就对准我们飞机迎面撞来。

    “天啦!我惊愕地心脏也停止跳动。路易斯边操纵飞机躲闪,边嚷道:‘上帝,这个日本狗准是疯了!’

    “飞机猛烈一震,接着开始倾斜。巨大的反坐力把所有人抛起来,又重重跌在座位上,那种感觉,就像你驾驶一辆高速汽车迎面同一棵树,一根水泥电线杆相撞那样。直到有人把我重新扶起来,我才吃惊地发现飞机并没有完蛋,没有爆炸,起火,或者粉身碎骨。它仍在稳稳地飞行,只不过似乎比原先倾斜了许多。

    “领航员受了伤,,机长头上也渗出血来。路易斯大喊大叫,让士兵都回到座位上去。士兵们跌跌撞撞服从了命令,运输机很快又恢复了平衡。

    “路易斯兴高采烈地吹牛,说他把那家伙撞成了一堆碎片。我同意他的说法,我猜想那个日本人一定完蛋了。但等我往后一看,才着实吓了一跳,原来我们这架飞机也受伤不轻:翅膀缺了半截,还撞掉一台螺旋桨发动机。路易斯说没问题,剩下三台发动机照样能飞到密支那。

    “我不明白飞机撞掉半只翅膀为什么还能飞行?路易斯说这是因为惯性的原因,如果飞机在地面上就没法飞起来了。他还说日本‘零式’飞机都跟非洲鸵鸟一样,外强中干。他们缺少金属,就用木头制造飞机外壳,再包一层铁皮。在南太平洋,日本飞行员就驾驶这样的木头飞机去撞向军舰,撞向盟军飞机。当然,如果被撞中要害,那也是很危险的。

    “我恍然大悟。日本是个自然资源及其贫乏的岛国,金属石油全靠进口,据说日本天皇曾下诏书命令国民捐献家中的铁锅来制造军舰。这样一来,我便很有些佩服日本飞行员的拼命精神了。

    “继而一想,又觉可悲。一个落后的东方岛国,干吗偏要选择战争,选择穷兵黩武,自以为能够征服全世界呢?这同那个以死相拼的飞行员一样,明知自己驾驶木头飞机,却偏要与金属飞机相撞,结果往往自取灭亡。

    “机舱绿灯亮起来,一闪一闪的,表示目的地快到了。滑翔机已经摘除挂钩,伞兵准备跳伞。士兵推开机舱门,一股强劲的高空气流扑进舱来,把他们的头发全都刮得飞张起来。一瞬间,我从洞开的舱门瞥见飞机下方绿色的平原,还有弯曲的河流和浓烟滚滚的城市。

    “密支那就在脚下,战场到了。

    “运输机开始盘旋。领队的军官纵身一跃,跳下飞机。士兵们紧跟着他,一个接一个飞快地扑向大地,扑向蓝天,扑向烽火连天的战场

    “一刹那,我看见飞机下方绽开无数朵美丽的伞花,在白云悠悠的蓝天飘荡。我眼前起了一层水雾,一层激动的泪花。我只有在心里默默替他们祝福:

    “‘再见,一路平安’”

    一个营的伞兵从天而降。伞兵的到来及时加强了机场的防卫,此后,空降部队一批接一批顺利着陆。

    源源到来的主力部队立刻投入反攻。从运输机上卸下来的大炮、装甲车和反坦克武器马上就发挥了威力。运输机还给部队送来了急需的粮食、弹药和发电设备。美军前线指挥官米尔准将当天在机场里建立了作战指挥部,架起电台。同时,一个美军战地医院也在草坪上搭起帐篷,开始工作。发电机发出了强大的电流,机场各种设备被修复,塔台准确发出指令,指挥机群起飞降落。

    夜幕降临,机场四周燃起火堆,给夜航飞机指示着着陆目标。机场唯一一盏探照灯不停在夜空中划来划去,防备敌机袭扰。隆隆作响的运输机冲破夜的壁障,几乎不间歇地将成连成排的士兵、火炮和车辆卸在机场上。

    大规模空运持续了整整两天。

    至十九日下午,中美联军兵力已达两个半混合师,大炮二百三十门,各种车辆近百辆。日军弃下大批尸体,退回市区坚守。

    空降作战获得极大成功。

    密支那空降的消息轰动了亚洲战场和同盟国,盟国首脑纷纷致电美国总统表示祝贺。他们与其说庆祝空降胜利不如说更重视这个军事艺术的成功。欧洲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最先派出一个观察小组飞往密支那总结经验,随后,盟军各战场军事观察员也纷至沓来。仅仅过了一个月,一场更大规模的空降作战被运用在著名的法国诺曼底登陆中。盟军先后出动五千架飞机和滑翔机,将三个空降师分别降落在德军防守薄弱地区,配合登陆部队一举摧毁了希特勒所谓牢不可破的“大西洋壁垒”

    至少又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我们才看到善于学习的苏联红军在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指挥下,在中国边境城市满洲里几乎一丝不差地重演了密支那空降的全过程。有必要指出的是:苏联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的空降是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一周进行的。

    最尴尬也最恼火的当属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勋爵,勋爵一度反对进攻密支那,并断言史迪威将因此遇到麻烦。但是在五月的某一天,当他一觉醒来时,却被告知中美联军已经成功地实施了一次极为出色的空降作战,勋爵受到的震动以及由此引发的怒火是可想而知的。不管怎么说,史迪威和那支中国军队名义上隶属于他,是他的下级,因此当丘吉尔首相来电询问:“中国人是怎样漂亮地在密支那从天而降的?”勋爵耸耸肩,不屑地回答:“那不过是我的副手指挥的一场有限的进攻。”(史迪威出使中国)

    历史链条的连接往往取决于一些表面上看似乎不相关的偶然性。过了不久,勋爵突然改变主张,决定亲自收复缅甸,这与上述“密支那受辱事件”并非毫无关系。

    勋爵后来也加入反对史迪威的多数派行列。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实施空降作战第二天,史迪威中将偕同他的一大群军事助手,还有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团一起降落在密支那机场。美国将军看上去喜气洋洋,精神抖擞,他匆匆视察过机场,就冒着炮火进入前线指挥所。将军决心要给密支那之战打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我要你们在两周之内拿下密支那。”史迪威目光炯炯环视鸦雀无声的中美将校们“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好的开头,因此我们必须完成一个更好的结尾。我绝不允许任何疏忽、松懈和畏缩不前,你们必须以军人的荣誉向我担保。”

    然而,事实上两周拿下密支那是不可能的。史迪威在空降成功的胜利心情鼓舞下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他低估了敌人,低估了敌人的顽强意志和战斗力。月底,由于中美联军轻敌冒进,整整两个团的官兵在密支那火车站遭到不可挽回的覆灭命运。这是缅甸开战以来盟军遭受的最沉重打击,日军主力把盟军放进车站,然后加以分割围歼。密支那火车站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中美官兵尸骨狼藉,令人触目惊心。

    此后,盟军攻势一度削弱。随着双方援兵和缅甸雨季的到来,更加艰苦而激烈的密支那攻坚战便不得不持续了将近八十天。

    8

    七月十二日,日军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将突然收到一份措辞异常严厉的命令,该命令发自第三十三军司令部。

    密支那城防司令部:

    兹命令:

    一、军主力近日在龙陵方面发起攻势,密支那以北及八莫、南坎必须确保安全。

    二、水上少将必须死守密支那。

    第三十三军司令官

    本多中将

    ——引自日本防卫厅著缅甸作战

    据日本历史学家称,在整个“圣战期间”类似这样公然针对个人而发的作战命令实属罕见。出现上述违例命令的原因只有水上少将自己清楚,那就是他的性格同顶头上司本多司令官格格不入。

    少将原是一名工兵大佐,战前为熊本煤矿的爆破工程师,曾经留学欧洲。如果说本多司令官对少将有什么不满之处的话,那就是少将在关键时刻往往缺少日本武士那种杀身成仁效忠天皇的坚强意志和决心。

    本多司令官是一位职业军人,信奉武士道,不大看得惯非军人出身的军官。他认为大本营把老百姓充斥到军队来是一种失误,尽管他以前也曾经做过老百姓。在围剿温盖特空降兵团的作战中,本多司令官曾严厉训斥过水上少将,原因是少将过分优柔寡断和爱惜自己的马匹。

    在本多看来,水上少将不配做一名帝国将军,他只是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而已。

    密支那战役之初,水上频频告急,请求增援。

    六月,少将报告:“阵地两面出现敌人坦克,急需一一五重炮及速射炮支援。”

    七月九日,本多司令官电询密支那近况,城防副司令丸山房信大佐答:今后可望坚守两个月。

    仅仅两天后,七月十一日,水上少将再次报告:“敌人大规模进攻,阵地设施薄弱,粮、弹均缺。请速增援,否则难以坚持。”

    本多司令官大为震怒。两相对照,他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中找到水上少将意志不坚定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军人必须尽忠职守,战至一兵一卒。此时英帕尔日军已败,怒江前线两军对峙,倘若密支那军心动摇,缅甸前线必将出现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

    本多司令官亲自口述了上述电令。

    军部参谋长辻大佐迟疑地说:“是不是语气缓和一些好?”

    一个名叫安信的少佐参谋插嘴说:“应该把水上少将改为水上部队。”

    本多司令官眼睛一瞪,辻大佐立刻改变主意,连连说:“这样好,这样好。马上发往密支那。”

    水上少将的老上级,第五十六师团松山祐三师团长获悉电令内容后极为愤慨,他在前线通过电话向第三十三军发出强烈抗议。但是本多司令官一意孤行,不予理睬。

    一纸命令便决定了水上少将的最后命运。

    密支那的夜幕仿佛格外低垂,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好像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来。城市里到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焦糊的臭味。盟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市区,正在逼近水上少将的司令部。少将仰起脸,习习的夜风迎面拂来,他嗅到伊洛瓦底江水浓重的泥腥味。

    密支那被围困已经两个多月了。七月以来,军部没有运进过一颗子弹、一粒粮食,上万名日军士兵浴血奋战,死伤枕藉。现在,守军仅剩三千余人,弹尽粮绝,最终只有靠“玉碎”来完成对这座城市的精神占领了。

    本多司令官的命令使水上少将断绝了一切欲念。作为军人,水上其实并不怕死,尤其他自认为对天皇忠心耿耿。但是人毕竟不是机器,不应随便放弃生命,何况军人比老百姓更加懂得生命来之不易。可惜战场军令如山,不容置辩。水上没有把电报内容告诉别人,七月十二日,他以个人名义回电:“谨遵电令,下官定与密城共存亡。”

    城防司令走进一座旧仓库改建的大掩蔽部,这里是战地救护所,集中了近千名伤病员。浑浊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酒精和血腥味,传来伤兵的痛苦呻吟。他向医官问了问情况,知道城里伤员总数已经超过两千人。

    也就是说,真正能坚持战斗的士兵还剩下不足一千人。失败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日本将军心头上。

    一个伤兵递给司令官一支纸烟。是树叶卷的。

    “能坚持住吗?”他拼命抑制住想要咳嗽的欲望,边吸着苦辣的树叶烟卷边问。

    “报告,能坚持住。”伤病很高兴能同司令官说话,他坐起来回答。

    “是北九州人吗?”他将一口热辣辣的烟雾狠狠吸进肺腔里,烟头照亮伤兵那张年轻的面孔。

    “报告,是福冈县。”

    “啊,福冈来的。以前做什么工作?煤矿里干过活吗?”他忽然产生了想同人好好聊一聊煤矿的愿望。

    “报告,是福冈一枝煤矿。排水工。”

    “排水工?那可是个很危险的活儿,我父亲早先也干过排水工。这里还有多少煤矿来的?都举手看看。”于是许多人纷纷举起手来,黑暗中好像许多摇曳的树枝。原来这里什么工种都有:采煤、掘进、立柱、爆破、通风、溜子、机修、电工,一应俱全。

    “真想不到,咱们可以开个煤矿啦。”水上司令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真想念九州的煤矿。我是爆破工程师,在矿上整整干了十五年。”

    “想不到司令官还是个工程师,真了不起。”伤兵纷纷说。

    “司令官,您的家属也在北九州吗?”一个伤兵怯怯的问。

    “在熊本的八代。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听家里来信说,儿子太郎已经当兵了,在南洋的婆罗洲。”

    “听说咱们九州天天都被敌人飞机轰炸,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一个老兵叹口气说,大家顿时情绪低落,沉默下来。

    水上司令官突然扔掉烟卷,大发雷霆。

    “混蛋!这是敌人造谣。敌人造谣难道你们也信吗?”司令官当然明白这不是造谣,但是他的职责不允许放任失败情绪蔓延。“今后一律不允许听信谣言,动摇军心要按通敌罪论处。”

    然而伤兵的话毕竟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给他以极大震撼。尽管大本营一再封锁本土消息,但是真实情况还是随着日军的溃败在部队里流传开来。他走出救护所,遥望破碎的城市和燃烧的大地,感到有股沉重的苦涩滋味从嘴里和心头蔓延开来。

    现在,一个问题渐渐被突出来了:两千丧失战斗力的士兵将何去何从?毫无疑问,士兵将绝对服从命令,如果司令官命令“玉碎”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重新投入战斗,直至被杀死或者自杀。

    然而两千伤兵的性命对于这场已经临近的失败战争完全无济于事。也就是说,这些伤兵除了白白送死,几乎不会对战争结局产生任何影响。敌人的坦克甚至可以在一小时内将他们统统碾成肉酱。

    难道白白送死比活下来更加合理吗?

    人之将死,其性也善;鸟之将死,其音也悲。水上毕竟在欧洲上过学,受过欧洲人本主义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与其他日本将军的不同之处大约就在于多一些人道主义的思想因子。当密支那的失陷已经不可避免时,他没有如上级要求的那样让士兵“玉碎”而是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惊人决定。

    既然本多司令官有权决定下级的命运,那么水上司令官当然也有权决定自己下级的命运。

    既然军部电令“水上少将必须死守密支那”那么这道命令完全可以理解为针对个人而不是针对密支那守城部队。

    水上决定给予士兵们一条生路。

    八月一日晚,若明若暗的月光映照着宁静的伊洛瓦底江畔。密支那城防副司令丸山大佐奉命率领八百名士兵掩护两千伤员突围。发布该项命令的是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陆军少将。城内只剩下最后两百名敢死队员和司令官本人。

    凌晨三时,丸山大佐向司令官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登上运送伤员的木筏离去。水上少将久久伫立江岸,目送木筏隐没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塑像。

    六时,一抹晨曦映亮天际。前线出奇安静,大地万籁俱寂。一位身着古代武士服的日本将军独自走向江边一片古老的树林。他选中一株华盖如亭的大菩提树,盘腿坐下,闭目沉思,让生命在“玉碎”之前得到片刻的宁静和庄严的抚慰。

    半小时后,卫兵找到将军,他已经选择了切腹自杀。一柄御赐长刀帮助日本军人完成了这种从生到死的痛苦转变,而少将本人则在精神上实践了“死守密支那”的钢铁誓言。

    一周后,河边总司令在仰光得知水上少将殉职的消息,很受感动。为表彰这位在东南亚阵亡的第一位日本将军,遂命作战参谋不破博中佐乘一架侦察机趁夜色飞临密支那,空投一纸嘉奖令,以慰籍少将的亡魂。

    9

    公元一九四四年八月三日下午三时,响彻密支那市区将近三个月的枪炮声终于平息下来。中美联军经过浴血苦战,一举攻克这座千疮百孔的废墟城市,同时收复孟拱。在这场艰苦卓绝的密支那——孟拱战役中,共毙伤日军两万五千人,中美联军亦伤亡近两万。

    密支那的克复,标志盟军缅北会战(“人猿泰山”计划)取得决定性胜利,缅甸战场主动权转入盟军手中。对中国人来说,密支那的攻克意义更加重大,它意味着两条被阻断的生命运输线——中印公路和滇缅公路的连通指日可待。

    为表彰史迪威指挥缅北会战所取得的辉煌胜利,也为了表彰和奖励史迪威中将几年来为中国抗战所做的巨大贡献和取得的成就,八月二日,经美国国会批准,美国总统罗斯福正式提升史迪威为陆军四星上将。这一殊荣使史迪威得以跻身于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四星军人的行列。

    缅北会战的胜利和上将军衔加强了史迪威和蒋介石讨价还价的地位。八月七日,蒋委员长在重庆复电史迪威,批准中国驻印军扩编为两个军:新一军军长孙立人中将,下辖新三十师、新三十八师和新五十师。新六军军长廖耀湘少将,下辖新十四、新二十二两师。

    孙立人的忠诚得到了如愿以偿的回报。

    九月二日,中印公路正式修通密支那。第一批三百二十辆军车从印度萨地亚出发,经利多、新背洋、达罗、孟缓、孟拱,浩浩荡荡把援华物资运往密支那机场。密支那的通车使“驼峰”航线的航程缩短了将近一半。短短数月,运往中国内地的援华物资成倍上升:六月份为一万八千吨,九月份接近三万吨,到十一月份就创下月空运量四万吨的历史纪录。

    九月二日这一天,对于我的穿下士制服的父亲来说,也意味着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他被提升为上士,驾驶一辆运送给养的gmc大卡车单独开往密支那。刚刚通车的公路沿线,到处都能看见战争留下的痕迹:打坏的汽车和坦克,烧毁的树林和村庄,荒芜的田地和不及掩埋的尸体。所有的城镇几乎都变成一片废墟。无家可归的缅甸人用憎恨的眼光注视着外国军队的汽车,还有成群结队的当地孩子爬上汽车来讨食物。

    在密支那机场,我父亲又看见了乔大叔。总司令在一大群军官的簇拥下,佩戴四颗闪亮的将星走下吉普车。他要去重庆会晤蒋介石。史迪威看上去气色不坏,胜利使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并且亲热地叫着部下的名字。

    这一天,我父亲还得到一个最坏的消息:他的威廉教官在战场上失踪了。

    也就在这一天上午十时,在距离密支那三千英里的太平洋战区海面上,一艘名叫“长须鲸”号的美国潜水艇及时搭救起一名被敌人炮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几小时前,这个落水的年轻人险些被附近岛屿的日军捉住,而战后获得的材料表明,这些守岛的日军竟然灭绝人性地吃掉了若干名美军俘虏。一位名叫恩塞比尔爱德华的摄影爱好者碰巧用小型摄影机摄下飞行员遇救的动人场面。四十多年后,这段默默无闻的电影胶片突然交了好运,许多美国电视公司争相购买版权。一九八九年初,全美广播公司的电视卫星又将影片变成电磁波发射到世界各地,让十几亿电视观众重新目睹了那个战争片段并记住了飞行员的名字。

    他就是美国第五十一届当选总统乔治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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