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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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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吃饭就不要了!这件事我回去想想!我不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

    柯灵看她这样犹豫不决,禁不住要着急鼓励她道:"现在风声没有那么紧了,这是你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不说别的,解决现实问题也很需要,剧本的稿酬不比小说的稿费要低。"他是真心为张爱玲打算。一说到饭碗问题,凡人不免低下头去,尤其是张爱玲,公寓还是姑姑付的房租,她又有什么资格珍惜羽毛。

    一九四六年冬,胡兰成心里还是放不下张爱玲,在斯君的陪同下悄悄回到上海。张爱玲已燃尽了所有的情感,虽然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她,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壳而已。屋里装饰的颜色与摆设没变,变的是人的心。胡兰成坐在桌前,张爱玲坐在床上,这样久别的两人却只是枯坐无言,各有心事。

    张爱玲随口问,胡兰成无心答,他们之间的隔阂放得下一条遥遥相望的银河。胡兰成闷着头话不多,张爱玲也不再发问。毕竟张爱玲是妻子,她想起从进门到眼下,还没有递上一杯热茶,就起身说:“我去沏茶!”胡兰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从麻木静默中激灵醒来,生气地质问道:“刚才斯君在,你怎么不沏?”

    张爱玲不防备胡兰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时竟呆愣住。既然开了口,那气恼是一定得发泄的,胡兰成索性直说:“人家迢迢路远伴我来上海,一路也够辛苦。你茶水不问一声,连午饭也不留人家一下!我实在尴尬!”

    张爱玲委屈又理所应当地说:“没打招呼不留饭本来就是我跟姑姑的习惯,我自己弟弟来也是一样!”

    胡兰成对此早就看不惯,便想借这事一浇胸中块垒,责备道:“自己人克己一点也就算了,你不留青芸,我一句话没有!但是斯是朋友,又这样为我们带信带东西往返奔走,你不能连这一点待客的道理都不懂!还要青芸来圆,把客人领回她那里去!”

    张爱玲心里气苦,没想到胡兰成竟拿青芸来比她,当下便哭了,哽咽着说:“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我也不觉得我这有什么错!”

    胡兰成也愣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缓下一口气要讲出自己生气的理由,却反而是又加了张爱玲另一条罪:“你总是以自己的习惯去待人处事,当然不觉得有错!但在别人眼里,也有过不去的地方!比方上回你借住斯家一晚,拿了人家的洗面盆来洗脚,这样上下不分,斯先生路上说起来是当笑话,我听了也觉得不高兴!”

    张爱玲小孩般辩白抱怨说:“我也不懂他们有这些规矩,草草过夜,我也不能麻烦人家替我备两个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他把这种事也能拿来说!他来上海,见了我也说小周的事,说你怎么样着急要拿钱托他去汉口营救。我听了生气,钱我是怎样辛苦省来给你的!也还有很多话,是他说你的,我都希望他别说了,他还不知道,坐下就说个不停,实在太不识相!为了你,我待他已经够了,再过是不可能的!”

    张爱玲把话说完,转身就走出房间,胡兰成不快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气。

    张爱玲来到阳台上嘤嘤地低声哭,用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泪。姑姑一脸无奈地走来,轻轻拍拍她说:“我出去。”张爱玲点点头,姑姑看了她一眼,叹口气没说话,就出门了。

    张爱玲背转身去,又哭了,她真是有满腹的委屈说不出。胡兰成手里拿了一件衣服走过来给她披上,没有说话。两人并肩站了一会,他才歉意地说:“我一个人关在阁楼里过了八个月,连话也不会说了!对不起!”张爱玲把眼泪擦去,默不做声。

    吃过晚饭,张爱玲收拾饭桌。胡兰成则在阳台上吸烟看着上海这座城市的夜色。他在乡间住久了,蓦然登上高楼觉得很不真实。张爱玲在厨房里洗碗,心情仍是沉郁郁的。

    胡兰成适应能力极强,一顿饭,几支烟便激活了他的情绪。他拉着张爱玲并膝坐到床上说话,张爱玲勉强笑着,眼睛游走向窗外。

    胡兰成说话一向都投入,何况是压抑了近八个月,他也不看张爱玲的表情,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体己的话:“我和秀美在逃难的路上草草结亲,最初只是为了遮人耳目,越是觉得好像利用了人家,越是作假亦真了!秀美十六岁被卖到斯家做姨太太,我头一次去她家里做客那年,她才二十三,一个女儿七岁!当年见面都以长辈相称。她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因为伴我出亡,伴出这一段来!

    后来这件事斯家大概都知道了,我又借住在人家的家里,虽然不下楼,心也不安。清明他们一家回来扫墓,都知道我在,竟也没有人说什么话!我这人是人家责备我,我未必臣服,人家同情我,我反倒不好意思!斯家大娘从我年轻,给我零用钱和给自己孩子是一样的!我这趟逃亡,留不留我也只是她一句话!你看了我的武汉记,会更明白!你看了吗?”

    张爱玲扭过头,淡漠地说:“没有。”

    胡兰成笑着问:“我拿出来放你桌上了呀!怎么不看?”

    张爱玲不愿意听他说那些事,看他无意识地炫耀自己的女人缘,虽心已成灰,但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地说:“我看不下去!”

    胡兰成听了一脸讶然,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好,他只想到笔墨文章的事,甚至连小周都没想到。他突然半顽皮半认真地生气,打了张爱玲的手背一下,戏谑道:“可恶!你就不肯看我写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爱玲愤怒的骇叫声打断。她立刻从床上起身,背着墙怒目望着胡兰成。胡兰成愣住了,这一声对他真是惊天动地,他木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张爱玲。

    深夜,胡兰成睡在客厅沙发椅上,他难已成眠。也许他睡去片刻,再睁开眼,天已薄薄透着微光。

    胡兰成坐起身来,揉揉脸,轻轻推开张爱玲的房门进来。他坐到床边,怜惜地看着张爱玲蜷身裹着棉被。他怀着忏悔之情伏身下去拥抱她,亲吻她。

    “兰成!”张爱玲反身抱住胡兰成,凄切地唤他一句,两手紧紧箍着他,眼泪簌然落下。

    胡兰成抹去她的眼泪,也没有话可以说。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额头,替她把被子盖好,在拂晓的微光中走出房间。

    张爱玲卷着被子侧过身来,脸上泪痕尚在,在曙光微明的天色下晶亮亮,像朝露,一夜的寒冻。情是这样磨人,无穷无尽的浪似的一波一波朝她打来,她惟只能放手任其沉浮,去来,去来

    一九四六年底,黄逸梵回国了。她见张爱玲瘦得一身骨头,很是诧异,而张爱玲在母亲面前显得笨手笨脚,表现失灵。去看过弟弟之后,黄逸梵觉得很有必要与张爱玲好好谈一次心。这么多年来,母女俩难得就着一盏灯相对而坐。张爱玲知道舅舅对自己有偏见,解释说:“我知道舅舅他们不高兴!但我跟他们也说不通道理。小说就只是小说,事情给了我灵感,我写也未必就是写那些事!”

    黄逸梵说:“他是旧派的人,你也不用太去在意他们的想法!但你几年不走动是你做晚辈的失礼,你只有这么一个舅舅!他们一直很疼你,要说你两句,你也得听。我其实要问的是你跟那个人的事。”

    “求你不要问”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趾,委屈又低声下气地哀求黄逸梵,她心里最顾忌也最害怕面对的其实是母亲,而她从没有准备好要跟母亲谈她自己。

    黄逸梵冷静地说:“维葛在新加坡被炮弹炸死,我枪林弹雨下替他料理后事,联络英国的家人,把他的骨灰运回去。爱一个人,你得要有替他办后事的勇气!”

    见张爱玲低着头不吭气,黄逸梵怔怔然地想着,又气又恨地说:“但你这勇气又远远超过了我!他是汉奸?”

    黄逸梵仿佛想听张爱玲自己说,张爱玲依旧沉默不语,她的心针扎一样在流血,可是早已疼得没有了知觉。张茂渊适时从房里走出来,找了个借口将黄逸梵叫到一旁,艰难地开口说:“这件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黄逸梵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张茂渊心里难受,接着说:“我是看着她往里头栽!我想阻止,可是”

    黄逸梵打断道:“你比我更解她!你是对的!她要走的路,她不会回头!你陪着她,吃苦的是你!”

    张茂渊眼眶突然红了,哽咽着说:“我没有!”

    张爱玲兀自坐在厅里,她最害怕面对母亲,正因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处和母亲是呼应的。

    一九四七年六月,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来信,信中第一句话劈头而下:“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便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爱玲”

    夏蝉声唧唧,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逼促,千军万马地钻进人的心里,因为是静,所以格外响亮,因为是当头一棒,所以眼耳顿时清明,胡兰成拿着信,是沉到水里的静。

    晚上,胡兰成蹲在码头边,看星星点点的渔火,看船下鱼货。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与张爱玲这惊天动地的一遇,宛如火树银花,如今散落到江面,成这斑斓的星星点点。火树银花亦好,星星点点亦好,张爱玲之于他,是这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天色更暗,当空有星,胡兰成仰望天星,张爱玲不是其中的一颗,惟是那撒满一天星斗的女仙。

    为了提防胡兰成今后找来,张爱玲与姑姑准备搬家。工人进张爱玲的房间把书桌搬走,把沙发搬走,把床搬走。世界原本也可以这样干净。

    傍晚,张爱玲又进来最后收拾,房间里只剩下地上零零星星的碎纸屑,还有那一蓬陈旧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夏日的晚霞,极艳。

    她蓦然在地上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那是胡兰成到访未遇留下的字条。她一见心便一阵抽搐疼痛,但这痛也要过去的。她在那里蹲了片刻,这才起身,手里拿着她儿时的绿色鸵鸟羽毛扇,把纸条揉了,丢进外面客厅一袋垃圾里。房子空了,窗没关,风灌进来,窗帘呼呼地飞,叮当的电车声依旧。

    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又一次创造了戏剧性的高xdx潮。她斩断了一切烦恼,回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上,借着电影的成功,她要重新出发。然而,有人在报纸上骂道:“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comedy的芳香。跟这种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和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了什么?”

    张茂渊看了报纸担忧地说:“看这八方风雨的态势,是要下刀子来叫你闭嘴!”张爱玲沉默不语,她只是一心要写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黄逸梵劝道:“出国去吧!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

    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

    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

    一九五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

    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

    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

    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简直是和时间打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

    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

    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我真舍不得”

    张爱玲哭得语不成调:“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

    张茂渊也哭了,她到底还是收住了眼泪,拍拍张爱玲的背说:“是你陪着我讲好了不哭!不通信!我不挂记你,你也别挂记我!”张爱玲哭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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