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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廿一年·夏&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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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雨水总是淋法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流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晴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此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或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或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于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奔,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合,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一自精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片: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骛骗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荣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好小人—谓义纷坛,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擅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好,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侯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的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通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一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有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给坐到凳子上,跷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在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

    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

    远远望去,灰檬漾,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暧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给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趔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是靠近门口,看着丹丹:

    “给你俗俗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是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法。

    这雨一下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惊了。知了罢叫,晴蜒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劳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劳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入——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呀。因为这中秋,是要给算了一夏天的帐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要还了。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上的租金、分账,房子也得算帐,剩不了多少,眼看就过冬了。而且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像日用百货,就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了。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铝盖或、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珊治的肥皂盒子。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根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全是被蟒扎靠的,骑在映群、老虎、狮子、骏马上,威风凛凛。丹丹问:“这是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兔儿爷。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搭巴搭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才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的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得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剧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标:“大姑娘要买明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

    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7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摔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猾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入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甲:“我也养了一乌,就是不叫。”

    乙:“你得还呀。”

    甲:“我还啦,天天透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二人既是行内,也不叫志高分神,就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溜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也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乙:“挺特别的。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乙:“岁数可不小啦,难怪不叫。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乙:“个子大吗?”

    甲:“平常,这么个大。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一

    乙:“哎晴!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给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

    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随怀玉再逛一阵吧。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这个人,摸不透。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便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阔地”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问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

    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酒盐花,观众乐么滋地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帐,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其土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友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资。——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件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件有红缨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件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了。肚子咕咕响了,先自把一件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便把怀玉那件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件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连尽两件。

    东华门大街的其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吃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友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站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甜甜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又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嘛?”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给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作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

    “段娘嫔、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婢停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地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木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地喷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i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姜芙。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是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刊和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面,名贵的装瓶子,散装的洒在棉纸上,并有精致的小石磨、木挫、铜勺、筛子、漏斗等出售。各式各样的绣荷包点缀其中。

    店家见志高来近,用小铲铲些香面向他一吹一撒,是茉莉花的味道呢,随风四散,店家问:“要买香面送大姑娘吗?”

    志高神秘地笑:

    “不,我要买香水。”

    “暧,大主顾呢,这边请看。”取出来三瓶,其中一瓶十分华贵,他洋洋地介绍:“这是本店最好的香水,日本来的。”北平的市场中,以东安市场洋货最多,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瑞典货都有,不过这时局,日本货往往占了上风,充斥市面,很多人都不爱用土产,所以最体面的,反而是日本货品。

    怀玉忙道:“别买日本货!”

    志高倒是买不起,倾囊只够得一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一长条红棉纸胭脂和口红。买好了,叮嘱店家给他用印了花样的纸包好。袋中所赠得的钱,全给换来这礼品包。店主的脸色也不比当初。

    丹丹见他神秘莫测,便问:“送谁的?”

    志高只腼腆:“这话说着兜嘴,别问啦。不是你就是。”

    眼看是送给大姑娘的礼品呢,还在装模作样,他送的人是谁呢?丹丹不好作声。他新近认得了谁?这样吞吞吐吐?平常他有什么话,都像母鸡生蛋咯咯叫,生怕人家不知道。现今收藏了,送的人是谁?丹丹倒有点醋意,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伯哪个?—一送的人是谁?

    “你说呀!”声音都僵起来。

    怀玉也想知道,不过见形势不妙,便道:‘“他不说别逼他。卑、会地自己就急着要告诉你,骗不了多久。”

    ‘你们谁也别想骗我!”丹丹猛地扯住怀玉:“怀玉哥,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抓他小辫子了。乘势也让志高晓得。

    怀玉苦笑,他们都拿她没办法。

    她总是要要要,而他们,又总是:“好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觉得为难,一来她的要求是可爱的;二来,她的人是可爱的。如果轻易地可令她快乐一点,他们都十分愿意给她。

    只是,倒真把枣儿给忘掉了。

    怀玉只好安慰她:“改天吧,一定的,算我欠你!”

    “好,看你逃得过!谎皮瘤儿可得掉牙齿!”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痞子的。痞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稳,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痞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痞子的人头像,说痞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恁主凶呢,是泪德,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涟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袭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的:“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迄自在算帐:“你还我呀?”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地,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心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争日常经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的乃有利可圆。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绔线的,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质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

    “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加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失场了。

    金宝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怀玉无暇细问。只向爹说一声,便飞奔直指广和楼。

    剧场外,一向放了几件象征性的切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数。放上一把大石锁,就是上艳阳楼,放上青龙刀,肯定是关公戏。忽然有变了,也来不及出牌告示。演员不同呢,就看造化,没些戏缘,观众会起哄的。怀玉根本没工夫担忧。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烧裴元庆。

    观众不知就里,见不是李盛天,有点意外,起了暗涌。怀玉耳畔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要把这戏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要一轮锤花,压住了阵再说。

    大家见是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手有准谱儿,落脚有步跟。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渐渐也肯给他彩声,谁知到了顶锤,高抛之后,心一慌,落下时顶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怀玉马上给场面的师父一个眼色,暗点个头,再来。观众见他要再来,便也屏息地等。锣鼓一轮急催,锤再往高抛,半空旋转一圈—一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场门外,用神地盯着,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紧握拳头,咬着嘴唇,在祷告:“锤呀锤,你得有灵有性,不要拿乔了!”只怕它冒儿咕略地又给失手了,怎么办?怀玉将就此一败涂地。

    怀玉也知危急存亡的关键,每个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再来,要好好儿地赢它一局,不然,这台上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紧张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间一切的律动也停了,连锣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万一他死卜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那锤,眼看它在半空旋转了一个圈,再一个圈,然后往下坠,险险的,只差一线,手中的锤,顶住空中的锤。

    这回没有失手,全场一块大石落了地。彩声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啬地送予他。

    怀玉勉定心神,就把后来的戏给演好了。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勇猛源悍,不单双锤功耍得,还凌空抢背、云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于骄横傲世,身陷敌方火阵,送了一命。死的一刹,还来个躺僵死。——总之,他所学,悉数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载难逢。拼着用尽了,被观众的热烈掌声彩声给送回后台去。

    他们爱他,真的,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缘”

    单一眼便见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场门,迎着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开了。乘他不觉,偷偷地再瞟一眼,惊弓之鸟一样。隐蔽的,谁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如此地目不转睛。啊,他多高大,团穿上了厚底靴,-“身的靠,背虎壳上还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个人,层层的鱼鳞,泛了银蓝色的光彩,天将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着头才看得见,比任何时候更倾慕。

    他吐气扬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风光。他要整个天桥来来往往的扔他铜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风光。

    唐老大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啊玉,不错,不错,有瞧头,不错呀!”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见到儿子成长了,熬出头来,霎时间眼睛竟红了,说来说去是“不错”

    志高也重重地紧紧地互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

    再补上一句:“将来可别忘了哥们。”

    怀玉佯装气了:“什么将来?今天也没过。”

    想起此番上场,来不及问到师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来,只问:

    “还可以吧?没出错吧?”

    他注意力竟没集中到怀玉身上来,只管把金宝往后台厢位里照应着。

    怀玉见师父像是有事在身,满腹疑团,只得一旁下校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脸。丹丹呆在他身后,只自镜中窥看,丹丹道:“怀玉哥好本事呀!”

    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来看,好不好?”

    “天天看?”

    丹丹不语,只怕一语道破了。

    忽地听得金宝的呕吐声,把吃的东西,全还出来了。金宝呼号:

    “我不要活了!”

    广和楼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寻常,风风雨雨地传出去。一直以来,六扇儿门的马司令对魏金宝是“另眼相看”的,不单包了票子捧场,也送来水钻头面,金宝的一身行头,总比别人要体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总是低低头便过去了。—一昨几个晚上他逃不过去了!马司令请了酒席,着金宝去陪着,席间倒是露了点口风。吓得金宝忙推了:

    “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领了。马司令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马司令听了,冷冷地站起来,拔出手枪,就把席间相陆的一个美少年给毙了。这美少年也是唱戏的,一出游园惊梦中演丽娘,水袖轻拂,拂去他三魂,马司令收了进门,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宝见扬眉之间,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罗长袍,脸色刷地白了。

    马司令曾这么地疼着他呢,给他穿上等丝织品,长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时候,便是盛开着。如此的装扮着,布料全在瑞歧祥定织,有时下个令、,苏州的高档绸缎马上送过来挑选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毁弃他于一旦。

    马司令一枪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给抬出去了。只道:

    “我这不是已经没了吗?今几个晚上只有你啦!”金宝被困在马司令府中,他不放过他。即使他失场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过,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这样的恶势力底下,一个唱戏的,两个唱戏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宝回来的时候,李盛天等人找不着了,倒见他身体受了创,心也受了创,寻死觅活,有人只劝道:

    “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这样。”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劝时,自有一点儿瞧不起,这也难说,到底是沦落了。

    马司令也做得漂亮,闹嚷间,手下就给送来一个首饰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头面呢。一递搁上金宝厢位上,谁知横里被人一手摔掉,砸个破烂。

    怀玉一听这样的事儿,心想,金宝也是班里的,这样地被欺负了,还要来个“买”的架势?

    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来人接上一顿,后台几下打斗,镜裂权分,务态未算严重,李师父已不敢让他造次,见他年少而不智,不识时势,忙制住,怒喝:“怀玉!不要得罪官爷们!”

    那两名手下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阴沉不露,并没发作,只狠狠把怀玉看上几眼,寒声道:“看你有能耐管闲拉?”

    后台一众,敢怒不敢言,晓得一搭话后患无穷。洪班主追上去安抚,好话说尽,希望小事化无。回来之后,也有点忐忑,向怀玉:“你要在班上演就别闹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声也是势利的,眼看唐怀玉初上场,挑帘红,他倒不会撵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所以只着怀玉别闹全,别管一切的闲事。唱戏就唱戏,份子钱少不了。—一但也不多给,他知道他新,还个懂算计。他有留他的手法。

    魏金宝贝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的不可收拾,千百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怀玉,你别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总是要忍。在他唐怀玉还没有声望之前,他就没有尊严。地摊上的流氓,戏班里的班主,六扇.刀l的官爷,层层地欺压。还有外国人,外国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又欺压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处?不,他要壮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来,他要倒过来指使,站得更稳。—一多么的天真,然而这是他唯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壮。

    丹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后台的情景,这比她跑江湖吃艺饭危险而复杂多了——一有些,原来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要付出“人”

    有人帮金宝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饰,匣子被怀玉砸个破烂,头面料是贵重的。人都赔上了,连一点实在的物质都不要?这是没可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歹总要收拾残局,如常地活命。——一不会不要的。谁这样白牺牲?都是羽毛缎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贫穷的境地,自尊如落地那面镜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众人忙着打发,丹丹瞥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自墙角箱底伸出来,颤抖着,把一个金戒指悄悄地轻拨到身边,正欲偷去,师兄弟们发觉了,抓住他,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不留情面,一壁骂道:

    “昨天才饿得偷贴戏报的浆糊吃,不要脸!现在又来捡便宜?”

    原来是个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脸灰气,没有光彩,连嗓子都坏了,亮不起来。这就是当年跟魏金宝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个小花旦。金宝成了角儿,却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儿,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骂他贱,但是坐科的兄弟们,打了他,见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可怜哪,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但他还可以干什么呢?倒又同情起来。金宝把那金戒指扔给他。

    一时间,志高、丹丹和怀玉都愣住了。谁缴的舞台,背后原来也是如此地龌龊。分不清是男盗女娼?抑或女盗男娼?反正是一趟浑水。三个人,心头有点儿热丝忽拉,说不出来的灼疼,没有一个活得好好儿,一不留神,就淹践了,万劫不复。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上了,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啥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地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要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他不着。

    晚上,志高非要透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招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怎么回事?”

    志高喜滋滋地:“怀玉,告诉你:我姊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土地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f。

    —一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4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几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暧,‘良’怎么写?”

    怀玉便先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减贴在门婚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姊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地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头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难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擦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凑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桔红。死了,指爪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地,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一说到底,原是因为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己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资了心。

    “姊,你拆来看看,拆呀—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马上给辟了。”

    志高把那双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红莲一头脸。红莲又是打又是骂,笑:

    “浪费嘛,你这母里母气的,把娘们的东西胡搅瞎弄,你有完没完?”

    斗室中都漫着清香,老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门,连轿子也没得坐,只收拾好一个包包,把生平要带的都带去,还有那只阈子,铺盖倒是留下来的。她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妇儿,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经没爹了,只为她好好活着,连娘也给送出去。

    啊这样的香,人工的香,盖过螃蟹的香,一切都是无奈的,志高道:“来来来,趁热干掉。”

    怀玉把螃蟹翻转,先把那尖尖的脐奄给掀起,蟹壳脱出来了。见丹丹因为烫,还没弄好,便顺手把自己的推给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开两份,要黄有黄,要膏有膏,真不错,把一半分给红莲,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圆满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儿地吃。对吧,他对你不好,我不饶他!”又道:“就是没有酒,也没有什么菊花,妈的,在馆子里头吃,还要对牢菊花来吟诗呢。不过我们在家里头,都是亲人,不必”

    说着说着,太累了,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个人强颜唱了大半出戏,怀玉帮他一把:“那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到了季节,就开始卖蟹黄烧麦,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软弱地:“娘!”哇哇的,哇哇的,哭将起来,泪水涕洒横直地交流,犯均b螃蟹,糊得又成又腥,又苦。

    这门媚上默了“良宅”招纸的小小房子,门严严关好。胭脂胡同仍是像个黑白不分明的女脸,给湿上一点水,然后用棉条的胭脂片,在脸上揉擦,未几,艳艳地上市了。而红莲,她明天晚上就可以木卖了。

    当志高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蹲在檐下闷闷地看蛐蛐时,怀玉跟丹丹都陪着他,他又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只是,小罐里头的两只微虫,唤“蟹壳青”正在剑拔夸张,蓄锐待发,竟挑不起志高的兴头来了。志高无言,怀玉就更无言了。丹丹把一根头上绑上鸡毛翎管和杂毛的细竹蔑,往志高头上撩拨,志高头一扁。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造:“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他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咖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他故意用充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们的福,你们来当我的难。”

    “又来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开了,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们找王老公去好吧?说他不准,要他再算。这回非要他泄漏天机!”

    一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别放过他啊!”丹丹笑。

    闹得很晚,怀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数钱,算算可换得多少个银元。一见怀玉,便喜滋滋唤住:“怀玉,刚才班主来了,赏了些点心钱,不太多,只说意思意思———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你给他签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怀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个戏园子?”

    “你才刚提上号。”

    “爹,我还要跑码头,红遍大江南北才罢休呢!”

    唐老大笑叱:“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跑?你可得最量力,别白染这一水,你还小,够火候吗?再说”

    怀玉道:“光在北平,谁甘心?”

    “你多学点能耐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头,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顺头’,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戏园子唱出来了,技艺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会来找我,要红到上海才算是大红!”

    “你就是属喜鹊的——好登高校!”

    怀玉不理,只顾起霸,走了个圆场,在爹跟前亮个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扬威英雄逞,裴元庆哪个不闻?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锤下得狠

    唱未完的,道:“谁肯让班主胡签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内我是什么面目?”

    “怀玉——”唐老大还想讲什么的,怀玉已止住他了:‘嗲,我要您吃乐饭。地摊子让志高去唱。”

    “志高?”

    “对,我跟丹丹都劝他要练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别吊儿郎当的,熬到这份上还不定航。他姊找了主儿,他就单吊儿。”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对,两个人算没爹没娘管教的,可什么地方都活得过去。他俩是拉腕儿的朋友?”

    怀玉别过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辗转翻身过另一边,不跟她同炕的小师妹说下去了。

    “什么不知道?到底喜欢的是谁呀?”

    “谁都不喜欢!一个拧,一个坏。”丹丹一被盖过了头。在被窝里,倒是羞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她的心也动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么开始的呢?

    往往,总是开始了才知道。忽然地,发觉自己长大了,更好看,身子绷得很紧,胀,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时骄里骄气,一时又毫无自信。迷们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下一步怎么走,还是想不清。想的时候,是两个都一起想的。

    见到这一个,见不着那一个,都会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的新鲜而惊心。

    小师妹犹在羞她:“哦,要是苗师父要开披了。到石家庄,你也不去了?”

    一去,当然去:不去谁给我饭吃?”

    两个女孩卿卿啼啼地窃笑。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目也快到了吧。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

    “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回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不拿假工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给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吉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朝蚊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叼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哈句好,志高会得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不再花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作流氓了。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约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馆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狞狰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球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明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霎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碴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头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儿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唯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籁籁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眼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惊然地来了一声“嗅——”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的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建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糊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的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在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呷,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根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聘,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蜒、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唐老板!

    唐怀玉也一愕,在这个游人如鲫的庙会,往来的过客中,有认得他的人呢。还没敢过来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证:是他,是他。呀,飘飘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风筝了,心中的线,轻轻地抖,迎风远5;,长长的蜈蚣,一层一层,一截一截,合成,整个的阵势,扇动清风,梭穿絮云。

    但愿不要醒过来。

    丹丹听得有人低唤怀玉,还尊称他做“老板”呢,多么新鲜的身份,高贵而又骄矜。

    只是怀玉没觉察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有点热,隐忍了喜悦。骤来的虚荣,一下子把持不定。——一志高显得落泊了。

    怀玉竟急步地走过。有足够的名声让人评头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点,倒把丹丹跟志高抛远了三五步。

    春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开了,年关也来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唐老大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一时还不了,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之夜,聚到德胜居这茶馆“喝茶”相对默默无言,夜深,便伏案入梦。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遇上了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子也过了几个年。

    今年,因为怀玉的戏落了地,又得份子钱,老脸上的笑意才浓了。

    当夜幕罩下古城,杨家大院中的苦部子们,也将就地准备过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样的衣帽,在庭院中点烟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灯”、“钻天猴”爆竹激烈地闹嚷,烟火像个血滴子迎头罩下,众争相走避,夹杂着“梆梆梆”的剁饺子馅声,催促旧年消亡。

    苗师父对各人道:“好,总算也是过年啦。你们都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多年。今年压岁钱,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节。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刚律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销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他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病”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拉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倒过年、打金技、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做恶惩好,叮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报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干?”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乎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了,怀玉喊住:“看戏呀,怎的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来了,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跟角儿招呼、寒暄、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推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趔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只觑一个空档,来递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精,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税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给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短,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默默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谦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地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暧,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腴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滩白。狼藉而又纷经,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了像得痹,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走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睑卑鄙,怀玉怔怔的。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

    “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端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地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请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披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迫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慢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的近,又多么的远。咋喷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过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一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

    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大北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仅减,他又渐渐的,十分受用,还是装作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得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花:“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

    “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什么,不,只得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嗑,七情都混饨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者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的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在原地候覆?才这么简单的一桩,不过是“话别”吧,他话的是什么别?他有没有出卖他?他

    后来,丹丹只肯让泪光一闪,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没有悲伤,强道:“怀玉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

    “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膊,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地,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

    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围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地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

    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希望你俩都好!”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不是人人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作法似的,虔敬而又阴森,哺哺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给放下针凿,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摆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

    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

    “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进尽全力,化成倒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拿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嘛哭得啼里花啦”

    丹丹一概不理,征胜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的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给签了关书,卖个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

    “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切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

    “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已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通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地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便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姊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到了今日,灯竟黯然。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坛坛,钦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姊,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暧,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统绣锦章”

    除了瑞歧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是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

    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哪,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元。”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得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的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份份。”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

    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的,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隙灌进来,刮得满车厢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目单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坡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摔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熏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巴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么?”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成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给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它不着。”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要,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而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的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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