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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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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这是你胡乱往鼻孔里插输氧管造成的。她要是你的姐姐、妹妹,你会这么干吗?”

    高浩天批评了女护士一顿,女护士哭了。陆讷更受到了很深的教育。这件事,文化革命初,有人写出大字报,说高浩天摆专家、权威架子,而陆讷却一直认为,这正是高老师的可贵之处。高浩天见陆讷半天不说话,苦笑了一下,偏了偏头打量着陆讷身上那件大号的白褂子,伸手把他的领子拉拉平,用征询的口吻说:

    “我想去党委办公室问一下”

    “我觉得那没有必要。”陆讷急促地说“他们会讲你做贼心虚。再说,办公室那个戴志光,架子很大,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看见他就讨厌。”

    高浩天说:“要我回院的电话,是党委办公室打的呀!我去去,还不至于”

    高浩天觉得门被推开了,便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进屋的是工宣队员叶勤。她穿一件灰涤卡尖领两用衫,摊开的尖角领子里,露出一件粉红色的高领绒线衫,这是个面貌端庄瘦高个儿的女青年。她原来在自动化仪表厂当车工。一九七三年进驻医院以来,她时常和医生护士一起学习、谈心、开会,没什么架子,和蔼可亲,跟什么人都合得来,加上她不凭着工宣队员的地位多占票子,开后门,更引起人们对她的尊重。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陆讷悄悄好上了,直到一个星期天他俩逛虹口公园时,被医院里的同事看见,这秘密才公开。为这件事,院方批评了陆讷,说他不该追求工宣队员;工宣队头头刘庆强也批评了叶勤,怪她自找麻烦,将来在医院里不好做工作。事实却相反,自从叶勤和陆讷恋爱的秘密公开以后,大家对她更亲切了,有什么事儿,都愿找她谈。

    看到是叶勤进来,高浩天略略放了些心。叶勤踏实谦虚的作风,也赢得了这位老专家的尊敬和信任。当然,高浩天也知道叶勤的弟弟叶铭和自己的大女儿高艳茹谈了多年的恋爱。他也是喜欢那个朴实的小伙子的。半年前艳茹的户口迁回上海,而叶铭却仍在山寨,在有些老人们看来,相隔几千里路谈恋爱,似乎不大适宜了,可高浩天却并不加以干涉。正直的老知识分子认为,如果因为自己的干涉造成孩子们的痛苦,他自己的良心就会受到责难。平时高浩天又鄙薄“拉关系”所以从没主动和叶勤谈起过女儿和叶铭的事。倒是叶勤却坦率地和他讲起过叶铭和艳茹的情谊。这么一来,叶勤不但是自己的得意门生陆讷的未婚妻,而且也是女儿对象的姐姐。高浩天见到叶勤,自然也不生疏了。

    “高医生,你普查肝炎回来了?”叶勤招呼着。

    高浩天点点微秃的头,说:“是党委办公室打电话把我召回来的。”

    “噢,”叶勤眼珠一转,联想到了全院震动的那条大字标语。虽然她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看见高浩天的脸色阴沉,便安慰他道:“不用怕,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一条大字标语打不倒人。”

    “对!”陆讷也笑着点点头。

    听了他们的话,高浩天略觉宽慰,他小心翼翼地问:“叶勤同志,你知道大字标语所指何事?”

    “我也不清楚。”叶勤摇摇头说“既然是党委办公室打电话召你回来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谢谢。”高浩天见叶勤也这么说,决定到党委办公室去问一问。他向陆讷和叶勤点了点头,双手插进衣袋,低着头默默走出屋子。

    党委办公室在另一幢办公楼的三层楼上。高浩天推开门,办公室主任戴志光正双腿架在大办公桌上,仰面朝天倚在皮靠椅里抽着凤凰牌过滤嘴香烟,嘴里哼啊哈呀地唱着小调,摇头晃脑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谁?”听见门响,戴志光动也不动,粗声问道。

    高浩天迟疑了一下,报了自己的名字。

    戴志光先从办公桌上挪下右腿,再从另一边挪下左腿,然后“咚”一下从皮靠椅里跳起来,双手撑着大办公桌,耸起肩膀尖声怪气地说:

    “喔,你回来了,好啊,好啊!”高浩天眼前这个只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着细高细高的身材,两肩微耸,背有些弓,刀条般的长脸上显出副少年得志的神情。他吹着“一面倒”的青年式发型,穿着新华呢上装,歪着唇红齿白的脸盘,瞪眉竖眼地盯着高浩天。高浩天看着他这副神态,不禁心里一怔。但他还是镇定地问:“党委办公室召我回来,有什么事?”

    “当然有事才叫你回来啰!”戴志光不客气地说“嗳!革命群众的大标语你看到了吗?你在这儿等着,好好反省反省,我去请示一下再来跟你谈。”说着,趾高气扬地打开边上一扇门走了。

    这个“请示一下”让高浩天在办公室里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

    因为戴志光并没叫他坐,高浩天起先一直站着。他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对于礼貌往来这一套还是比较注意的。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戴志光没回来,高浩天两条腿站得太久,有点酸痛了,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回味戴志光刚才所说的话。戴志光称写大标语的人是“革命群众”那就说明,党委是支持这条标语的,不然为什么要我反省?可我什么时候,又欠了谁的血债呢?想到这些,高浩天感到浑身发热,额头上甚至渗出汗珠来了。他转脸回顾,这才发现屋角里正烧着个面盆大的电炉。电炉丝都红得发亮了。

    墙上那个电钟指着五点的时候,戴志光才架子十足地回到办公室来,他看到高浩天坐在那里,伸出右手指着老医生说:

    “喂!你的问题啊,我们刚才研究了。从今天起,停止你的工作,检查交代!”戴志光唾沫飞溅地宣布着。

    “让我检查交代什么呀?”

    “我和你捉迷藏开玩笑啊,老家伙!”戴志光鼻孔里哼一声“闹半天,你还不知罪,想耍滑头啊!真是条老泥鳅,又奸又滑。回去好好想想吧,写完检查交到我这儿来。”

    高浩天还想说什么,戴志光不耐烦地一挥手,指指电钟说:“我忙得很,没工夫和你磨牙。快走快走!”

    高浩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办公楼。他看不见身旁擦身而过的人,听不到有些年轻医生轻轻招呼他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血往上涌,头脑发胀。戴志光的态度,证实陆讷的估计完全正确,医院又要搞运动了。大标语也好,写检查也好,都不过是拿他开第一刀的前奏。他们又要搞什么运动呢?他又该怎么办呢?

    寒风凛冽得像刀子,直往高浩天领子里钻。他穿着棉毛裤,两条绒线裤,凡立丁呢裤,两件绒线衣外面是紧身棉袄、棉大衣,围着加长围巾,还是感到冷。尤其是从戴志光的那间很热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更觉得冷,手脚都在抖动。十年前,文化革命刚开始时,他也被揪斗,游街,被这样勒令交代,那是一段多么可怕的日子啊!天天有人朝身上吐唾沫,指着背脊咒骂,早晨、黄昏还要朝着石膏像请罪,一开批斗会就要被拖去陪斗,还有人把他稀疏的头发揪得生痛生痛。随着去年夏天恢复工作,他对这些事渐渐忘却了。以为关牛棚、扫厕所、下放农村劳动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已年近六十,多么想趁着晚年踏踏实实地工作一阵,过上几天安稳太平的日子。谁料到,新的风暴又来了,眼看他工作的权利又要无端地被剥夺,他愤怒得浑身发抖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出医院的,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挤上拥挤得叫人脚也无处放的公共汽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居住了几十年的旧弄堂的。

    顾萍和艳芸见他回来,忙接过他手里的提包,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叶铭进上海医学院读书啦!

    高浩天想不到自己身遭厄运,还能听到这么个好消息。他不能扫她们的兴,不能让孩子们为他担忧。关于自己的事,只有待晚上夜深人静时,先给顾萍讲一讲。

    他勉强挤出点笑容,和母女俩先后上楼去。

    晚饭桌上出奇地安静。因为叶铭在高家吃晚饭,因为高浩天的归来,菜是做了不少,皮蛋,豆腐干肉丝,蹄膀汤,煎黄鱼,还有一盘白斩鸡。可高浩天发现,除了他自己食欲极差,大女儿艳茹默不作声,脸色很难看;叶铭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除了顾萍不断地夹菜给叶铭,劝他多吃的声音外,连直率的艳芸说话也不多,只是不时偷偷地打量着姐姐和叶铭。

    高浩天觉得奇怪,莫非家里人也有预感,知道他出了事么?他想想还不至于,便开口和叶铭闲谈,问他在山区农村的情况,问他进了大学有何打算。也许是他问得不那么热心,叶铭答得也很简短。

    总之,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没一点儿家庭情趣。高浩天只吃了一碗饭就搁了筷子,他惊异地发现,他一搁筷子,艳茹、叶铭也搁了筷子。

    晚饭后,高浩天又累又乏,连连打哈欠,他想起白天的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可能是叶铭看出他的困倦,没坐多久,就提出告辞了。高浩天感到抱歉,以为是自己情不自禁露出的愁容,使小伙子难堪了。他瞧瞧叶铭,坦率地说:

    “小叶,别过意,今天我精神欠佳。以后有空,常来玩。”看到叶铭毫不介意地笑笑,高浩天把脸转向呆坐在一旁的艳茹说:“艳茹,小叶要走,你送送他吧!”

    叶铭期待地望着艳茹,顾萍和艳芸也用目光在催促艳茹。艳茹垂着头思忖了片刻,才犹豫着默默地站起来,和叶铭一前一后走出屋去。

    “他俩在闹矛盾?”顾萍探询地问艳芸。

    艳芸明知母亲的眼光厉害,但姐姐关照过她,她怎么能如实说呢。只好回答说:“我怎么知道?”

    高浩天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地瞪着顾萍和艳芸,讷讷地问:“怎么他们也”

    他喟然长叹一声,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女儿和叶铭走出去的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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