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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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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白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拴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大腿。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身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血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操着心。过了几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这事得解决解决。他在一个晚上悄悄跑来拍葡萄家的门。葡萄开门便问:“麦吃完了?”

    “不叫我进去坐会?”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屁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白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色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干净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往她身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抽身,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浪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民兵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乱破坏的地主、富农,漏网******。”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藏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脸上的每一点变动。葡萄的脸一点变动也没有。他心里一凉,想讹点什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问。

    五合头皮一硬,嘴皮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都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民兵过来。”

    麦子收成好,民兵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拴,进去提了十来斤白面,又打开了门缝,把一袋面扔出去。她听五合在门外说“多谢了!”她想,那一点面够这货吃几顿?吃完又该来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时,她只能把喂了五个月的猪卖了,换了些高粱米。榆树又挂榆钱时,她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把粮省下给二大和五合。她已经习惯吃鱼剔刺了。腥臭的鱼肚杂她也吃顺了嘴。这时,喂了一冬的羊开始产奶。葡萄走到哪里人们都吓坏了,说这个女人吃了什么了?怎么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呢?光吃鱼,喝羊奶的葡萄远远地看,只有十七、八岁。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喊:那不是刘树根吗?刘树根不见了几年,回来成了团圆脸,老婆也挂起双下巴。两人刚下火车,还没归置家就看戏来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后,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们烧了林子,恳出地,种了一季红薯。那年的红薯结疯了,吃了一冬都没吃完。第二年他们种了甜菜、大麦、高粱。又正碰上厂家大量收购甜菜。第三年他们碰见一个史屯公社的乡亲,说公社用刘树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写了大标语,都是支持党的新政策的口号,那些标语在飞机上都能看得见,正好这天有个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乘一架直升飞机参观“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领导说:“那是哪个公社?”

    省里领导马上派人传达这句话。传达时这句话就成“那是哪个公社?搞得不错嘛!”

    传到县里时,升任县委书记的英雄寡妇蔡琥珀再往下传,就成了:“那个公社稿得很那好嘛!”

    这样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里,参加了一次经验介绍会。他讲着自己公社怎样战胜三年自然灾害,走出大饥荒时,忽然想到,他能有这份荣幸,得记刘树根一功。没有那些油漆,他们不会刷那么大的标语,也不会被飞机上的首长们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个史屯街上的门面房油了一新,各级领导们看到一色的白门窗绿门窗,精神振奋,忘了这是个刚刚从饥饿中活过来的村庄。当时看刘树根找到的油漆毫无价值,长远的价值都不可估量。社会主义革命更是精神上的,灵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东西具有灵魂的价值。史春喜把这些话在公社干部会上讲了。这些话被传出去,传到了山西的刘树根耳朵里。

    吃晚饭时,葡萄把刘树根回来的事告诉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听懂了。她其实是说:那时刘树根给捶烂,也就捶烂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没了。事都会变,人不会变。把人活下了,还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喷喷地喝着鱼汤,心想,这闺女,好活着呢,给口水就能活。

    二大说:“别老去偷青麦。吃了多可惜!”

    葡萄说:叫别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来。村里常有偷庄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艺好,地头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装满青麦穗。她做的青麦馍、青麦汤也不胀肚。用钝磨多推推,多掺些萝卜糊、锅盔菜,口味也不赖。做咸汤时,葡萄用鱼汤搅面,多放些葱姜,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说:“往年没人偷庄稼。”

    葡萄说:“往年不是公家的庄稼。”

    二大说:“谁的庄稼也不该偷。”

    葡萄说:“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来说“爹,今天晚上上头可凉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里。有飞机飞过,两人都停下抽烟、打麻线,抬头看那小灯一闪一闪从星星里穿过去。葡萄告诉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机场,离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见少勇坐的飞机飞过去了。少勇当医疗队长到黄泛区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开会就坐飞机去的。去西安之前他来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见一架往西飞的飞机。每回她说少勇的事,二大都象听不见。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搬了个梯子,爬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里掂个搅猪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象硬给捺回去的拳头。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说他是不是个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见了?”

    “我得让史书记,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去看看,他是个鬼还是个人。”

    葡萄手里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马上就要窜起来了。她把木棒往锅里一插,开始搅正开锅的猪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进怀里。

    她看着这个一无用场、不长出息的男人花白的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象拱到奶的猪嵬似的马上安静了。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给那可怜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么呢?把钮绊都拽脱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响的锅,看着那只没干过一件排场事的瘦手上来了,掰开了她。是不是****?她给他拖到撒着糠米儿、麸皮、黄豆瓶渣儿的地上。花白发的脑袋已软下来,软在她颈窝里,一股汗气让她张大嘴呼气。这是个活着没啥用的东西。他媳妇死都死不囫囵。

    他自己亏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气还没喘妥就告诉她,他每天得来找她一回。

    她说:“找呗。就别上这儿来。”

    “那上哪儿?”

    “这儿多脏。”

    “你还挑干净呢?”

    “干干净净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里洗洗?”

    “别糟塌一坡池的水吧。牛们还饮呢。你下回来,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史五合五十岁来了这场艳福,高兴地连吃新麦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带她去风流,天天打水又冲又洗又刮脸。到了这天,葡萄领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别跟近。他远远跟着,口哨吹着“秦香莲”的段子,多高的调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个小庙边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矮的庙,不象是荒庙,窗玻璃擦得晶亮,还有焚香的烟冒起来。他见葡萄只穿件没袖没领的小衫子。那是块旧洋缎,缎面的光彩在阳光下还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闪出来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五合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头砸在他肉上、骨头上,发出闷响、脆响、砸在骨头上的声音让他觉着整个身子是个空壳儿。他看着自己的鲜血发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们之间。那滚烫的山洪从他自己头脸上冲下,把侏儒们一模一样的扁脸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作挺的男孩是谁,打哪儿来的,也不知年年收罢麦葡萄就上到这山上来,来看这男孩,照例搁下药片、药水;治头痛脑热的,治肚泻上火的。她还按男孩长大的尺寸每年给他做一套衣服一双鞋。五合听见一个蚊子似的声音说:“别打呀,我还有七十老母”他发现自己是这只求饶的蚊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长的腿们踢他踢得狠着呢。他来不及想自己会不会丧命在这几百短腿怪手里,热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后一点天光淹没了。他不会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么相处十来年了。她和他没说过话,就互相看两眼。他在庙边上跑着掏鸟窝,抓蝈蝈、吹口琴时,会突然站住,一动不动,脸对着那片杂乱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时还会朝林子走几步,就是不走进去。挺明白林子里有双眼睛和太阳光一样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咽气了。他已经不是个人,是个人形肉饼。最后的知觉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挖个坑埋埋吧。他那一滩血肉人渣儿给人七手八脚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给搬起来。镐头在他旁边刨,刨一下他的渣儿就更散开一些。五合那个享过艳福的东西在刨地的震动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从五六个省、市集合到这里的侏儒们种自己开的地,吃自己打的粮,看自己唱的戏。人们嫌弃他们,他们也瞧不上人们。因此他们没有人饿死。叫挺的男孩管他们叫“爹”、“妈”、“大爷”、“叔”、“婶”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年年都把奖状带到这里,搁在庙门口。他们全进庙去的时候,有个女人会来细细看那奖状。上一年,奖状里包了张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着眼。那双眼很英气,被人说成“眼睛看着老利害”

    五合稀烂的肉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肉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这堆血肉渣子滚上了第一层黄土,就象庙会上卖的甜点心滚了一层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进孙家百货店时,孙二大手里的铡刀是仁义的。他还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时,葡萄并不恨他。葡萄象是可怜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胆大妄为,敢让一个毙了的人复活,让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事也没了。

    谁也不觉得缺了他。

    这个人站在史春喜身后,乱糟糟一个头,皱巴巴一条围巾,灰蒙蒙一双皮鞋。脸是整齐的,眉眼一笔一划,清楚得象印上去的。三十来岁?恐怕不到?

    史书记介绍他是省里派来的四清工作队同志,是个作家,写过有名的书和电影。葡萄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过了。春喜对葡萄说,朴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里住,饭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数王葡萄家干净整齐,才安排他住这儿。

    葡萄转身往屋里走。史书记在她身后叫:“王葡萄,你听明白没有?”

    葡萄说:“不支床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说:“我话没说完呢!”

    “说。”葡萄在窑洞里应着。

    那个叫朴同志的男人赶紧进了窑洞,帮葡萄一块把两摞土坯摞齐,再把那块靠着墙的门板扶下来,搭在土坯上。他不会干活儿,葡萄搬土坯,他就上来和她抢,弄的四只手四只脚乱打架。葡萄扛门板,他搭的那只手也吃不上力,虚扎着架式,不过心是好心,眼睛担惊受怕地看着葡萄弯腰、起身、绷腿、挪脚、咬嘴唇。见他担惊受怕,葡萄斜在门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来。“怕啥呢?我连你一块都搬得起。”她笑着说,一边缓缓跪下一条腿,把床板卸下,搁在土坯上。

    史书记进来了。窑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进来光亮。窗上糊的纸黄了,红色窗花还红着。葡萄爱拾掇家,地上的砖扫得泛青光,墙上漆了一圈绿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旧报纸旧画报糊的墙和拱顶。

    史书记跟葡萄讲着好好照顾朴同志之类没用的话,朴同志也跟葡萄讲着以后要添许多麻烦之类没用的话。葡萄说麻烦也没办法呀。她笑嘻嘻的,两个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皮还是发牢骚。

    “麻烦工作队要住,不麻烦工作队也要住。”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

    史书记说:“她这人直,朴同志别往心里去。”

    “工作队这回要改啥呀?”葡萄问道:“上回是‘土改’,这回是啥改?”

    朴同志说:“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农、他扳下俩手指,扳不下去了,张口结舌地想着。

    史书记马上接下去:“还有坏份子、右派。”

    葡萄说:“和上回一样。”

    朴同志懵懂了,问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农。我当这回是啥新工作队呢。和上回一样。”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两瓢井水。朴同志直说:“我来,我来”还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进水里,胡搓乱拧,水淋淋地就擦到脸上。葡萄觉着他连搓洗毛巾也不会。洗衣服咋办?真愁人。她看他两只马虎手又在盆里瞎搅,愁愁地笑起来。

    史书记说:“王葡萄,你这觉悟可成问题。”

    葡萄想,连“觉悟”这词儿都和上回一样。

    “工作队吃恁大辛苦,这么大名作家上咱这儿蹲点,就为了提高你这样人的觉悟。”史书记伸着一个手指头敲木鱼似的点着葡萄。

    “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葡萄说。

    朴同志一听,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个鲁莽汉子,一点不酸。葡萄和他对上一眼。朴同志嘴张在那里,笑容干在脸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拧了没拧干的毛巾接过来,肩膀挤他到一边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二下,脆利地拧干、抖开,交到朴同志手里,端起脸盆走到院子那头,把水倒进一个木桶。朴同志看她的一个个动作,觉着她身手漂亮,天生就会干活。

    第二天他发现葡萄从红薯窖上来,挎一篮子花生。她说:“炒花生给你吃。”又过几天,他夜里躺在床上,听她出屋。不知为什么,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见她又下红薯窖了,上来下去手里都挎着篮子。

    朴同志有天晚上开会回来,她给他开大门。那天他忘了带手电,步子滑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给他敷药时他说要在门上装个灯就好了。

    “装啥灯?反正你们又耽不长。”

    “谁说我们耽不长?”

    “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耽不长?”他有点和孩子胡逗的样子,看着她笑。

    “谁都耽不长”她想说给她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奸,又是抗日货、又是日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葡萄觉得自己现在心眼多了,不愿意把话给人说透,说透别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们这回可是要长耽。”朴同志说。

    “耽不长。”葡萄说,用旧布条把他腿包上。“你们不喜欢俺们这儿。俺们也不喜欢你们住长。”

    “你不欢迎我住这儿?”朴同志还逗她。

    “你们来,问过我们欢迎不欢迎了吗?”她眨着眼。她是特别耐逗的人,不动声色已经把对方逗了。

    朴同志当晚就把葡萄作为人物速写记在本子上了。朴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员一块锄麦,锄几下社员就把他们十几个工作队员劝到一边去,叫他们读报唱歌睡觉发呆,反正不愿看他们硬着腰板、直着胳膊腿锄地,看的人比干的人还受症。朴同志把本子带到地头上去写,跟锄地的人打听这家老汉那家闺女,把葡萄的底细全问了出来。连她十四岁那年守寡也打听得仔仔细细。他心里没法给葡萄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说说话,可工作队忙死人,到深夜才开完会才回家。

    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操场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烂苇席,有的就坐在黄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针接一接地纳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黄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

    斗争的人是刘树根的媳妇。斗的是给十四军一个连长做姘头。刘树根媳妇暗藏了很多年,拉拢腐蚀了刘树根和生产队、大队许多男人。

    葡萄扯着手里的麻线,眼睛一下也不往刘树根媳妇身上扫。刘树根媳妇有啥看头?回回赶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朴同志身上,朴同志的衣裳扣错了一个扣子,下摆一长一短。她听朴同志告诉她,他是个孤儿,也不是中国人。他的父母从外国到中国来抗日时把他养在中国老乡家的。后来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朴同志做啥事都乱七八糟,胡乱凑合,就是没有妈做给他看。她的挺长大了会不会拧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泪流出来了。朴同志隔在眼泪那一边眉眼也不清楚了。

    朴同志没发言,就站在一边看工作队其他人发言,又看史书记和社员代表发言。现在台上佝腰缩头站的不止一个刘树根媳妇了,还有贺镇一个老师,是右派,还是“漏划”另外就是几个过去挨过斗争的地主、富农。他们已经多少次见这么大的场面,所以台下看他们,他们也看台下。因为他们知道下了台他们和台下的人又是互相问“吃罢了?”“正做着呢。”

    最后上台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后话太多,给他挂了坏份子的名号。

    朴同志的眼睛东看西看,漫不经心。他突然看见坐在台下不远处的葡萄。葡萄在流泪。他用眼睛问了她:“哭什么?”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朴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滚着蓝底白花的边。葡萄的衣服再旧都合体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脸红了,心里骂自己: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会开完了,几千人在操场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黄土。这地方的黄土好啊,又细又软,天都遮黄了。所有的女工作队员都掏出粉红、粉黄、淡绿、淡蓝的小手绢捂住鼻子、嘴,只有朴同志傻楞楞地看着半天高的好黄土,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遮天瞥日的黄土;黄土也象黄水一样长大潮,把人淹在里头。

    等他低下头,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还是用眼睛问她:你刚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诉你真心话吗?

    她还想说什么,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话,跟她往回走。走到地边,人群稀了。她转过身,把他扣错的钮扣解开,发现原来少了一颗扣子。

    “脱下。”

    朴同志想,有叫不熟识的男人“脱下”的吗?

    “脱呀!我找个扣儿给你钉上。”

    他里面是个烂背心,一边背带断了,露出半个胸脯。他赶紧把那根背带手提着。他笑着说:“你钉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俩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让树枝挂,让钉子扯。”

    她说:“咋和我那挺一样呢?”

    “挺是谁?”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点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叫葡萄这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紧绷绷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身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象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不一样。”葡萄说。

    “你和人家也不一样。”朴同志说,一只手还拎着背心带子。他心里觉得自己滑稽,把缺钮扣的衬衫问她要回来穿上,不就不用这样难为自己了?可他愿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个扣子给他钉,说:“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个行为挺丑,赶紧摇头:“只看了一回!”

    “那里头没藏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说。

    “那是红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脸挂不住了。明知是红薯窖,那你偷看她干啥?

    “家家都有,可谁家也没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扬,指那红薯窖,还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说话,看她把扣子上的线头咬断。她抬起头说:“脱下吧。”

    他说:“啊?”

    “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见了。他裤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裤腿是湿的。他是踩到水沟里了。他天天闯祸,糟塌自己的东西。有回下到河里去洗澡,手表也让水泡停了。葡萄觉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儿给朴同志了。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窑里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象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耽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阳、看个月亮、听个画眉叫。”她凑到灯下去引针。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楞了:“我心里怎么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抽,两手浑身乱摸。“啪”的一声,他的打火机过来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长长的手指把打火机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让她害苦了,把一个生死闸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跳起脚冲出屋,站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呐!抓逃犯呐!”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激、惊吓跳起来去喊,往后喊是很难的。他一喊不仅出卖一条性命;他要出卖两条——这个浑头浑脑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见了。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安全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衣服踩湿鞋,天天看见身上有碰伤的绿紫青蓝,想不起什么时候碰痛过。

    每回他惊心动魄地回到葡萄的院里,看见她拉开门栓,淡笑一下就扭头下台阶,让他跟在后面下来,免得又踩错哪一脚,他就觉得安全了。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象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插,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哩。

    揣着一个定时炸弹,她还能这样安全,他实在懂不了她是怎么回事。她讲着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样给他求医,而他听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讲了,他又来追问那些漏听的。他太魂飞魄散了。有一点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这桩事情的牺牲。

    他突然问:“你和你儿子的父亲,很相爱吗?感情很深吗?”

    葡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呢?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象歌的。他发现有头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样,至少结尾一样。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没头没尾。

    他和葡萄当然是没事的。他又不疯,去和一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事。

    他想总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个大故事。也许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来岁。这故事他不写也会有人写。就是只写到她三十四岁,也够大了。这么好的三十四岁,谁来了结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觉,悄悄走过院子,摸黑爬上台阶,贼似的拉开门栓,跑到四清工作队长家,让他赶快领人来包围这个让他舒适、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爱的葡萄和地窖里的逃犯?

    他不行。干不了这事。

    朴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干不了这事。从他一进这院子,你来我去的几句碎话儿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再就是从他的书,他的身世里,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谁。他是那种掂着人家性命不轻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烟,鸡叫时打好行李。就是对葡萄的秘密作聋作哑,他也得搬到别处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个合谋。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话不好说,一院子关着一男一女,还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个人半夜卷了铺盖,那不是叫另一个打出门去的?

    他听见葡萄起身了,去院子里放鸡,又舀了水去厨房烧。他每天都有热水洗脸,还有一缸子热茶。他看看表,五点半,他拎着行李卷走到院里。

    葡萄从厨房出来,马上就乐了。她指着他的行李卷说:“你这铺盖卷拎不到门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说得没错。

    “搁下。”

    他搁下了。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样松软的被包,回到他屋里,抽下绳子,重新把里面脏的、干净的衣服叠好,齐齐地码在被子里,再把被子叠成紧紧的四方块。她跳到床上,一只膝盖压在被子上,两手扯绳子。他左伸一下手、右伸一下手,都伸错了时候、伸错了地方,不帮忙反而碍事。

    “给你做了点干鱼。你拿上吧。”

    他跟她去了厨房。

    “俺们这儿的人吃不懂鱼。我也才学会吃。吃惯了不赖。听说养人哩。”她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拿出煎得焦黄的咸鱼,上面撒了干辣椒末儿。”

    “这么多?”

    “你在人家家里吃派饭,没赶上派到我家哩。给你带上,吃呗。”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给你做下的。”

    他看着她。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昨天就知道你会走的。和你说了那事,你还不吓跑?

    “好吃这鱼,再给你多做。”她眼睛说:你走也没用,你已经知情了。

    “别做了。”他眼睛说:我胆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张旧报纸,把鱼包起来。一会油就透过来了。她说:“为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两人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一个说:不知为啥,我就是信赖你;另一个答:被你信赖上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他觉着把她孤单单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么过的。饥荒、运动、寡妇避不了的是非。她还水灵灵地活着。他母亲把他丢在老乡家是偷偷丢的,喂了他最后一次奶,留了几块光洋,趁他睡着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个老乡的大门廊里。母亲想,这个老乡该有足够的米汤来喂大她的儿子。那个富有的老乡真是有足够的粮,把他喂到十四岁。母亲和父亲的部队找回他,把他带走了。他听说那个养他的老乡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个村最穷的一户老乡。然后他长成一个小伙子,穿上军装,去分富老乡的地给穷老乡。他的书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体里去。

    朴同志告诉四清工作队长,会议他参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队的人一点也不怀疑朴同志,因为大伙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饭和洗脸水用篮子挎下地窖时,朴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轿车”——那台奖来的手扶拖拉机去了火车站。朴同志一头蓬得老大的浓黑头发给风吹成了个大背头,成了他一生中最规整的发型。他已经把葡萄想成了他的书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机会把这部小说写出来。他老了之后,说话也不莽撞动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觉得写葡萄的故事是妄为,时机太不成熟。

    老了的朴同志常常想再去遥远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脸蛋都老了眼睛还是不是只有六、七岁。可他总是没去。老了的人对许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时朴同志一头压不平展梳不驯服的黑发也平展了,因为差不多只有贴在头顶的一层薄了。他觉得葡萄这个故事一定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写。包括他对葡萄,也老是认识得不成熟。已经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实已熟过了头:学校里的孩子谁还愿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们一听说“文革”就说:哎呀早听了一百遍了!他们听一百遍都没听懂,所以不懂也罢了。

    不过朴同志还是把写葡萄的故事当成他一生最壮大一个事。想到这些,他也难免想想他和葡萄有过的机遇,有些不成气候,有些错过了。他到老才不羞于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这一个乡下女人。他想到自己从四清工作队跑回城之后,压了半年的惊,写出一本关于农民过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说来。那里头全是折子故事。有一个折子就是写葡萄的,写她是个养猪模范,泼辣能干,一心为公社。他连一本书都没留在自己书架上,太丢丑了。不过那本书给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钱,还给了他一个漂亮年轻的妻子。

    那时的老朴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唯一一家用冷气、暖。夏天家里冷气一开,就成了俱乐部,来聊天、下棋、喝茶的人从早到晚热闹在客厅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带儿子来做暑假作业。那时他是人王,随便把客厅里的人差成店小二;去,买两包烟,去,弄几瓶啤酒,冰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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