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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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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随时随地可能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这真的很有趣。这使得我们的经历,变得非同寻常起来,变得富有传奇色彩。在我们所插队的淮北乡村,有着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这样漫长的历史其实却只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义下来的。这就好比毛泽东同志描写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就这样,一直繁衍到了今天。这样的以家族为组织单位的乡村,就是一座坚实的堡垒。当你听到村里的狗忽然之间一同狂吠起来,不用问,一定是村道上走过一个外乡人。外乡人头也不抬地,匆匆走出村子,走远了,狗才渐渐安静下来。可是,就是在这样的铜墙铁壁的堡垒中,会有奇遇发生。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在这沉闷的乡村里,竟然隐藏着那样的人和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乡村的环境融合在一起,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异,看上去是同样的自然,好像他们早就加入了乡村的历史。乡村的生活就有着这样强大的洞染力,它可将任何强烈的色彩润染。很多尖锐的情节,在这里都变得温和了。它看似十分单调,其实却潜藏着许多可能性,它的洇染力就来自这些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变得平淡和日常。就这样,我在我插队的大刘庄,遇见了黄医师。

    那已经是我来到大刘庄数天以后。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书记家中,他的妻子是这个大队的妇女主任。家中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年龄与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奶。除了我,还有一名县城插队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间两进青砖茅顶大屋,这在我们村庄,算得上首富。后三间是主任夫妇的房间,他们带着最小的吃奶的孩子睡那里。前三间,东边一间锅屋,西边一间住孩子,以及我们两个知青,中间迎门的是堂屋。这天,晚饭的时候,县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几个小些的孩子早早吃过去玩了,只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儿,还有我,坐在堂屋里的案板前吃饭。是收麦的前夕,天已经很长了,太阳虽然下去多时,天光还很明亮。此时的光线非常接近早晨,太阳都是在地平线以下,光是均匀地平铺着,景物倒比强光下的更为清晰。黄医师就在此时,从村道走上了我们的台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们庄最主要的村道边上,高高的台子上。白日里,各家的门都是敞开着,迎门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尽收眼底。主任首先向着村道招呼:黄医师,吃过了吗?接着,主任的大女儿,县中学的毕业生,应声起身,让出一个板凳,转身又去盛一碗稀饭。这时,才见黄医师在了门口。他大约有五十岁,也许没有,在我们那个年龄里,总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脸色软黄,似乎有些浮肿。他穿着洗旧的蓝卡其人民装,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他走进门来,在板凳上坐下,回答着主任有没有吃过的问题。尽管一再说吃过了,吃过了,可主任母女执意要他喝一碗稀饭。也没有太推辞,就端起了碗。他的脸相有些木,甚至还有些俗,可是态度却十分温和文雅,这就使他显得不一样起来。他说话动作都比较迟缓,这迟缓不仅是出于慢性子,似乎还出于,一种忧郁的性格。他问我多大年龄,住上海哪个区,来这里习惯不习惯。由于我正处在极度的不适应和想家之中,时刻心事重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乐,不轻松,百无聊赖,而且非常寂寞。虽然,他在这里出现一点没有令我惊奇,可我还是一眼看出他是来自外边的世界。

    主任问他晚上做的什么饭,他笑着说烧一点米饭。他的笑容里有着自嘲和无奈,就是这自嘲和无奈,说明了他的骄傲。他的态度表明“烧一点米饭”不是他该干的事情,多少有一些无聊和滑稽。他只稍稍坐了一会儿,喝完那碗稀饭,然后拿着主任塞给他的一大块麦面饼,告辞了。这时节,只有主任家还有麦面饼。他说有了这块麦面饼,明天早上就能不烧锅了。他慢慢地走下台子,天色略有些暗,却还不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驼,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态与庄里人绝然不同,是较为笔直的步子,双膝并得较拢,脚跟比脚掌先落地半步。这种步态,要遇到下雨天,可够他受的了。庄里人走路都有些岔开腿,箩筐似的,其实并不箩筐,脚跟与脚掌是同时落地的,这样,立足就稳。在泥泞的地里,可像撑船似的左一划右一划,乡里人叫做“岔泥”从泥里越过去的意思。黄医师的步子,却是“岔”不开泥的。他背着手,手里掂着那块宝贵的麦面饼,而一点不知这饼的宝贵。饼是发面的,碱性不大不小,真够香的,围着锅贴一圈,锅一圆汽,灶里就停了火,等锅略凉些,才揭锅。这饼就是在这略一等里,陡地发起来,像胖娃娃的脸。然后一只手摁着饼,另一只手就拿锅铲铲饼,一铲便离锅。饼面上还留着摁饼的手指头的螺纹或者簸箕纹。

    黄医师是蚌埠下放的医师,同他一起下放我们庄的,还有张医师、于医师。我们庄的农民都称他们为“医师”而不是“医生”或者“大夫”

    “医师”这种称谓显得十分专业化,十分严格。表明了我们在对他们的郑重其事的态度。这支蚌埠医疗队住在我们庄东头,大队部的院子里,四间正属分为两部分,住张医师一家和平医师一家。他们都是合家下放。而黄医师则是单身一人,住东边一间倒屋。西边的两间侧屋就是医院的诊室,药房。可黄医师通常是不去那里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病,这带有些私家诊所的意思。

    黄医师是名医,专治五官科。他所在的蚌埠的那个医院,过去以他而得名。现在,他到了我们庄,我们庄也因此而得名了。许多病人从老远的地方,坐车坐船再加步行,走过一个庄子打听一个庄子:大刘庄在哪?他们就这么终于来到大刘庄,走进费医师的小屋,向他求诊。费医师的小屋很小,只一间,顺山墙放一张床,就差不多满了。他的床,架得很高,是一张宽大的床,床上铺了特别洁白的床单。他就在床沿上侧身坐着,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放在架起来的膝上。病人呢,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述说着病状。这样子一点不正规,倒是很家常。黄医师听得也并不专注,提问很随意,有时候还会岔开话去,和小屋里别的客人说些不相干的事。这情景说是看病,不如说是诉苦。诉说的人是不经意的,听的人也不怎么在意。来的人大都是口讷的农民,三言两语便无话可说,吃苦对他们又是常事,于是就止了下来。黄医师并不急着打发他们,似乎有他们陪伴也好。他也不是善言者,加上心情抑郁,就常常是彼此都默着。在这静默里,他们互相像是很了解的,双方都不感有什么压力,就这么可坐半天。凡是想到这来求医的农民,都是病症严重的,而几经车马周折,来到偏僻的乡间找黄医师的,也都是病症严重的。所以,几乎无一例外的,需要手术。而我们庄没有手术室,医疗队也没有麻醉师、手术护土,手术是不可能做的。最后,黄医师总是说:要到蚌埠做手术。农民往往对手术望而生畏,一听要到蚌埠手术,就更知其不可为了。他们大都是天命论者,心里早已服了病,而到底是看过了黄医师,虽然不是被病苦着,却都心满意足,再不作他想。那些从合肥、淮北、芜湖,甚至就是蚌埠找来的城里人,则是决心下定,对手术也抱科学的态度。这时候,黄医师就会和他们约定到蚌埠的时间。这往往是黄医师回家探亲的日子。

    黄医师回蚌埠探亲很频繁,并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个恋家的人。我们庄无论干部还是社员,从来没有指责过黄医师的不遵守纪律。农村本来就是散漫的,缺乏纪律的观念,何况人们都同情黄医师的境遇。一个人在此地,不会挑水,不会烧锅,也不会洗衣。人们看见黄医师在塘里将一件衬衣越洗越脏,塘水则越来越浑。他不会将衣服铺在水面上,而是让衣服一径沉下去,搅起塘泥。这是女人的本事,黄医师不会这个,理所当然。他又是干大事情的,去塘里洗衣,实在凄惶得很。人们说,让他在蚌埠多住几日吧!人们又传说,费医师的妻子没有工作,专在家里伺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个,都是儿子,黄医师特别想要个女儿,可是没有。曾经有人开玩笑提议,让黄医师认我做干女儿。黄医师只是笑,并不应声。他显然无意于接受任何干亲。他是一个把家团得很紧的人,性格也比较封闭,这就已经比其他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刘庄的同事,又都各是一个家庭,更显得他孤家寡人。你看着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难熬。傍晚的时候,就是在前面说过的那种均匀清澈的天光里,黄医师就在村道上散步,有从湖里割猪草回来的孩子,就对大人说:看见黄医师了。

    大队开会,通常总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开场。大队会计凑着油灯的一豆光亮,读着文件或者报纸。农人们在黑影地里打盹,抽烟。劣等烟叶燃烧出呛人的气体,那种很难消化的粗粮在体内发酵而成的气体,也足够呛人的。但很奇怪的,这一切都不顶难闻。因是草木的本质,再是发酵腐烂也是清洁的干燥的气味,有着一种单纯的性质。时间其实并不太晚,可乡间的没有照明的夜晚总是特别的黑,又特别的静。鸡和狗都安歇了,就觉得夜已经很深了。在这满房间的黑影里,有一具影子高高地矗立着,那就是黄医师。他搬来他房间里的那把椅子,虽然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可周围的农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马扎上,连蹲在板凳上的几个,也比黄医师要矮上一截。因此,这把椅子就显得格外突出,很不协调。黄医师高高地坐在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这倒和农民的习惯相合,可坐姿却不是农民的。他架着腿,笼着的手搁在膝上,很安详。这时候他显得比较惬意,也比较放松。听着会计用乡音一字一句地读官祥文章,四周鼻息声起伏,有一种昏沉的安宁。谁会知道在这座黑暗的乡村里,有一个黄医师呢?

    与黄医师一起下放我们庄的,医疗队里另两名医师,张医师和于医师,她们的形象,气质,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黄医师现代。也就是说,她们比较具有“6.26”精神。她们经常身背药箱出诊。她们背着那种上面画着红十字的白漆药箱,走过村道,来到老乡家中,坐在当门的马扎上,嘘寒问暖。尤其是张医师,因为长着一张明朗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庄里顶有学问的王大爷说过,张医师的相好,好在大气。她体格匀称,结实,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欢把裤腿卷起,赤脚穿一双球鞋,露出白皙饱满的小腿肚。她背着药箱,就有点像舞台上的人物,药箱则是道具。那时候,她大约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各方面都显示出是个幸运的福气的女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机关的干部,如今在公社知青办任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小学和中学。他们虽然离开了城市,来到这个偏远,贫瘠,组织散漫的乡村,可却依然保持着原先的严格规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对保障的社会地位。他们家庭和睦,老梁是个尽职和体贴的丈夫,对孩子要求颇严,与干部群众关系都很融洽。孩子们呢,都挺乖,学习努力,品德优良,少叫人操心。总之,这是一个理性的家庭,处处可给人作楷模。它很为张医师挣脸面的,人们对张医师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对她的家庭。在庄里人眼里,张医师的家特别像个家。我们庄,对美好的家庭是怀着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妇们都挺羡慕张医师的,她们传颂着,天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搭一个凳子,张医师洗头,老梁提一壶热水,替她冲头发上的肥皂沫。这情景很亲热,甚至带了些私密的性质,可在这对夫妻做来,却一点不肉麻,连我们这个保守的村庄都能接受,并且大加赞扬。

    于医师的家庭就大不同了。这是一个倒霉的家庭,正应了俗话:“屋漏偏选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于医师一家下放我们庄,性质与张医师、黄医师都不同。他们下放带有罪贬的成分。于医师的丈夫是一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开除了公职,下到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凭工分吃饭。他的工分评不高,工分值本来就低,到分红时,总是透支,只得用于医师的工资去买口粮。他家有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又都能吃,所以,于医师家的经济就要比医疗队的其他同事差几个等级。老大是个女孩,名叫卡佳。这个异国色彩的名字,据说是当时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会主义劳动勋章的获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卡佳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一点不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处境,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总是乱说话,给大人生事。几个弟弟也都调皮捣蛋,不懂得相让,姐弟间纷争不断,都是要于医师来调停的。于医师的丈夫,则表情阴沉。左眼是灰的,脸色是灰的,神气也是灰的。他一点不肯打起精神,表现出改造的积极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况,反是一任消极颓唐到底,显得特别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着他的顽固与抵抗。是他,使我认识到有一类人所以成为右派,是由性格决定的。他们并不是对某一种现实不满,而是对一切存在不满,他们对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时他们〕缺乏忍耐和自谦,往往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须将这心情发泄出来。他们表现得与一切意见激烈相左,什么都不会合他们意。倘若不是成为右派,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医师的丈夫,就属于右派中的这类人。农民们很难对他抱有好感,觉得他懒惰,傲慢,不体恤妻儿。他时常借病不出工,让于医师为他去请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儿坐着吸烟。队里有个年轻人,读过高中,会吹笛子,人很聪明,但因是单门独姓,所以地位很低,属于那种有志向且不得意的农村知识青年。有时候他会主动搭理于医师的丈夫,可能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还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挤坐在右派的身边,向他要烟吸。这个套近乎的举动却遭到右派的极度厌恶,他给是给了,回到家里则大发牢骚。卡佳的一张嘴又是张漏嘴,到处说:某某人最讨厌,老向我爸爸要烟。农民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他们对人的评价是出于处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点审美的因素。他们怎么也不能喜欢一个破衣烂衫,成天挂着脸,对劳动和生活都没有热情的人。他们看见他就觉得扫兴。队里的干部在所有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阶级阵线的理由,自然更不待见他。在例行的四类分子训话中,常常要把他单独拎出来训斥。老实说,他在我们庄还没遭到太坏的对待,有一大半是看在于医师的面上。人们对于医师是同情的。

    人们看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家,说,于医师就好像是这个家的箍,要没有她,这个家就散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医师,撑持着,保护着生活正常进行。其实,于医师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让她的丈夫自己一个人去农村,可是她却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这行动颇有些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虽然事实上,一点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长诗那样浪漫,所有的艰苦都是卑琐的,烦心的,叫人沮丧,损害着人的尊严。

    于医师戴眼镜,头发齐齐地梳向耳后,显得比较苍老。红十字的药箱背在她身上,更具有应用的意义,不那么戏剧化。她和农人说话,也更为家常。她显然是个贤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对人很和气,但并没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现得很开朗,可也不是强颜欢笑。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从容的。要知道她是隐忍着那么多不顺遂的。庄里那些婶子大娘的,都特别和她拉得来,背底里就说,于医师不容易。有一次,上面又下达什么指令,对于医师的右派丈夫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场上牛房里进行的,从庄东头来开会的人说,于医师家早早就闭了门,熄了灯,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这时方能体会到于医师的苦,这一家的苦。平时,这苦都被过日子的杂碎掩盖了。

    这两个家庭,以及黄医师,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蚌埠,住在一个高台子上,但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们相互间很客气,但决不多话,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相温以沫之感。相反,隐隐的,似乎还都怀着戒备之心。他们彼此间远远不如各自和农民的关系轻松和亲密,但亲密和亲密的性质则有所不同。张医师和老梁对农民是最热情的,农民们对他们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们对谁家的造访,会被视作一种光荣,引起人们的羡慕。在农民们的眼睛里,他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有架子。当他们从村道上走过,农民们从自家敞开的堂屋门里,走到台子边,招呼道:张医师,来吃!老梁,来吃!他们则招着手应道:吃过了,吃吧!他们招手的姿势是城里人、而且是城里的干部特有的,高高地扬起,有幅度地挥动着。农民是做不来这动作的,他们只是用手里的筷子向前点了点,作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骑一架自行车,往公社去上班,沿途也是这样向农民们招手,农民们就拄着锄把目送他远去。他们家三个孩子在县城住读,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牵手走进庄里,目不斜视,快快挪动脚步,就这样走进在东头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们回家正逢下雨,我们庄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烂得要命,能把脚粘去一层皮。我有事去大队部,看见他家的一个男孩,在门槛上刮胶鞋底的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段路可叫他们走惨了。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们几乎终日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脾气大,和小妹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妹妹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底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兑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过来,往手里塞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流露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激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插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唬一声,抛下网就跑,毛窝窝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裤褂叫露水漉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下露水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出来,收露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作休,串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来了;青作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问,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着我们庄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朴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压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露。它和责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喷喷的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调性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医师,这支医闻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6.26”送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性的,功能性的,它的价值是潜在的,隐性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质。

    在我插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性的“6,26’事件。在农村贫困的,温饱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健康的性质,这是以简朴为基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土地在春季又长出新的庄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着忍耐与服的态度,他们不舍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门诊的习惯。在许多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革时,镰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百试不爽。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抽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时注射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日疯,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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