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圣经

鸟。她就站在路口卖煎饼，脸上有着我熟悉的兴奋和忙碌。或者她又是个断鞋店主，一边帮顾客擦鞋一边讨价还价。她穿上白大褂，神色肃穆地为各色病人排忧解难，从不乱收取医药费。某个早晨她在扫大街，中午跑去大公司洗厕所，到了晚上又摇身变成了洗头工，为浑身肥肉的老总按摩。她的魅力无法阻挡，无论是明媚的白昼还是暧昧的黑夜，她如同一个百变精灵一样挥舞着翅膀，福泽他人。而事实上她只是一个为生活忙碌奔波的外地民工，操一口并不纯正的本地话，在每个晚上的后半夜化装成性感尤物，唱功一流，出没于各种声色犬马之地，吸尽了众人的目光。

    在我那些一个接一个的并无关联的梦中，没有人可以知道她。她那模糊的姓氏被藏在时间深处，连同她的经历一样不为人知——无数的男人渴望了解她，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得到她。他们并不知道她，从过去到未来，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处女到婊子，没有人能够懂得她。她是你的露水情人，亦是你的守护天使。你需要她，于是她出现了。她是所有人的情人，无论男人女人，骑士流氓，老少皆宜，价格公正。

    而，我渐渐开始迷糊起来。我无法立刻分辨关于她的现实与虚幻。关于她的那些短暂的记忆来自于我们缠绵的晚上，与我那奇怪的梦境一起，慢慢融合加工，到后来让我不知所措。她消失了。

    但是我们始终不得相见，即使在梦中。我就站在自己创造的梦境之外，看着她上演一切戏剧，经历一切她可以经历的故事。我只能遥远而模糊地感知着她的苦痛和欢乐，悲伤与无奈。我深刻而清晰地听到了来自她内心的呼喊，带着处女膜破裂的疼痛。她对我说，带我离开。带我离开。

    她哭泣着，头发凌乱。她说我要回到我的故乡。那里杨柳飘飘，千帆点点。我要回去，死在那里。

    她的脸色苍白，有着浓重的固执。但是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属于她的梦境外面，忍受着大气层的厚重和严谨。我干着急跺着脚，并且永远也不会明了她所说的话。

    如你所知，所有的梦境必然都是虚幻且毫无根据的。即使它是如此的真实。我的第一个情人，她容颜芬芳，我相信她其实并未离去。她将守着自己红火的煎饼生意，巧妙地躲过同行眼红的嫉恨，毅然把生意继续下去，到最后终于成为经验丰富的老板娘，也不需要亲自动手，而是享受着金钱的沐浴，过起了高雅无比的生活，直到死去。那个时候我会在哪里呢。我是她无数情人中的一个，我必然被她抛弃。

    我的黑夜是如此的漫长，还带着可笑的忧伤和痛苦。每个晚上我都在担忧中睡去，然后在饥饿中醒来，肚子呱呱叫，眼睛迷梦脆弱，再也没有人为我送上喷香的煎饼。我起床四望，所及之处，都是流星。都是流星。它们闪闪发光，无休无止。

    三天之后，飞鸟终于回来了。她的头发做得如同一条盘亘的蛇。神色匆忙，浑身散发着汗味和香水交杂的气味。我在周五下午放学之后看到了她。我进门不久，便看着她骑着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从角落里拐出来。那个时候太阳的光芒还未消散，因此她的全身都被染上莫名的金色。

    她一看到我就说，对不起，这几天有急事，我忘记了和你说。

    我说，没什么。

    从来都是这样，对于任何人善意或者假装善意地离开，我都不会多说什么，即便有时候我心里愤怒地不得了，但是依然无法在实际行动上表现出来。我面带微笑，然后沉默着妥协。而事实上，我与原本素不相识的女子飞鸟一起生活，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虚妄无比的笑话。假若此刻我深刻地明白了生活的真相，便不会对你的误解多做什么解释了。

    而，我想说的是，生活真他妈是个肮脏的婊子。如此。

    飞鸟说，我不在的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吧。

    我看着她然后就笑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灰鹤色的东西，于是我俯过身去亲吻了她湿润的脸。我说，我一切都好。只要你回来了，就都好了。

    因此我看到她轻松地舒了口气，接着她说，我知道噩梦打扰了你的睡眠，那不要紧——她说噩梦不要紧的，以后我不会就这么走了的。她转身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煎饼，带着温热的蒸汽，然后递给我说，饿了吧。赶快吃。

    但是我在接过的瞬间突然就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味。来自江南潮湿的地带。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看到了他阴暗的眼睛一闪而过。

    于是我不可避免地在当晚的睡梦中再次见到了他。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属于南方的清秀的脸，年纪不大。他在我的梦中与飞鸟拥抱，并且做ài。他用瘦弱的手臂紧紧环抱住她，并且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因此我突然就得知了飞鸟离开的原因。她与别的男人约会去了。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共同生活在江南暧昧的空气中，春天捕蝶，秋天伤怀。感情深厚无比，早已私定终身。但是后来迫于生计——原因多种多样——因此飞鸟不得不离开了，她离开故乡，与年少的情人痛苦分别，一把鼻涕一把泪。其间她不间断地回去，坐上一夜的火车，一次次与他诉说相思之苦，然后黯然回来。

    你知道为什么她的煎饼有那么多陌生却让人心动的回忆吗？你知道她将她所有的情感都融入进了她手中的艺术品吗？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无知可笑却又情深意重的事情吗？

    你不知道。或许你知道，但是你不要告诉我。

    在飞鸟注视我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属于他的影子。我哭着抱住她，我对她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生活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我无法控制它的脉搏，正如我无法摆脱我作为主角的命运一样。如果真的可以，我宁愿成为一个普通的观众，一边嗑着喷香的瓜子，一边看着别人积极上演的戏码。当然我也可以适当地微笑或者哭泣。但是我从来都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舞台上的演员，更何况是主角。

    我想，真正的主角应该是那个飞鸟牵挂的男人。他的姓名身份年龄不祥，他是飞鸟的男人。如此而已，而我将从他们的生活中淡出，然后继续寻找属于我的情人——你会明白吗。我是如此的软弱无知，想到这样可以保护自己。在另一个故事即将开始的时候就要逃离。

    飞鸟在第二天早上整理着她的摊子，并且早早地把一块煎饼放在我的床头。我在迷糊的睡眠中闻到它所带来的特有香味。依然如此，我依稀记得昨晚因为饥饿和噩梦而惊醒，在吃下煎饼之后便沉沉睡去。

    即便这样，我的上半夜还是噩梦连连。都是飞鸟的故事，和属于她的情人的。但是我无法作为一个正常的看客那样坐怀不乱。我看着他们在黑暗里疯狂做ài，我听到他们潮水般的喘息声，实际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看着他们，脸色苍白，汗水淋漓，手脚冰凉。最后终于无耻地哭泣。

    在属于长美镇闷热的六月，我顶着冒火的太阳穿梭于航海路与师范路之间，为了我的期末考试而忙碌奔波。我成绩平平，勉强及格，此刻我一边背着单词，另一边却不自由地想到那些令人羞耻的梦境。

    事实上我明白了飞鸟的离开。我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了她不会爱上我。从刚开始就是这样，我一相情愿地去编造种种理由让她爱上我，我对每个人都是如此，对他们微笑，然后诉说了我们虚假的美好的感情生活。他们都相信了。他们相信了，我与飞鸟一见钟情，并且真情永远。

    这个时候我无法再去解释了。在我离开家乡一个人生活于此的时候我常常想到那些令人怪异的意象。我害怕噩梦的纠缠，在和飞鸟相识之前就是这样，我们一起生活之后，我在午夜品尝了她由回忆创造而成的煎饼然后可以安然睡去。因此我心存感念。

    我原谅了所有她留给我的背叛——或许本来就是如此，她和任何一个情人的相爱，都是与我无关的。飞鸟是一个命运不济的女子，她的愿望并不在这里，长期地潜伏着守护摊子。她渴望回到家乡，然后与她最深爱的男人厮守终身。因此，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异常刻苦地工作，存足够的钱。她不会在意有谁爱上她。她的目标是如此明确，所以不会去在意其他。比如，我的感受，或者说，我的悲伤。

    而，我依然和她生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我内心还在幻想着有一天她可以真的爱上我。我在夜晚做梦，终于再次看到了飞鸟苍白的脸。她穿行于各个娱乐场所，用尽力气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享受了他们的斥骂和玩弄。她在即将离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我。她的眼睛波澜不起，最后缓慢地说，再见。

    飞鸟真的走了。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怀疑。六月的最后一天我刚刚考完试，然后毫无悬念地接受了她的离开。她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留给我一块冒着热气的煎饼。我这样看着它，终于，放肆地大哭起来。

    我早已明白了她的必然离去，我的第一个情人，我一见钟情的情人，我把她的名字叫做飞鸟，谁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我深刻地爱过她，因她带来了我久违的关于家乡关于亲情关于爱情的美好回忆和想象。我们尽情享受了黑夜的欢乐时光，她睁着眼睛盯住我，却不说一句话。

    在她真正离开之后我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了。我所有的回忆都被她带走了，因此我无法再像爱她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了。在她离开的那个晚上我陷入了沉重的哭泣中无法自拔，一个人躲在床上，而那些回忆汹涌而来，甚至一浪高过一浪，快要把我淹没。再也不会有人来安慰我了。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注定只有我一个人，艰难行走，然后不得不假装沉默幸福地继续生活下去。

    数个夜晚我在悲伤中度过，并且编造了所能想到的种种悲剧。都是属于飞鸟的。我痛恨她的离开，于是想到她必然不会有好的下场，必然会被她所深爱的男人抛弃。他抛弃了她，他只是一个无耻的流氓，他在得到她的存款之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然后与别的女人翻云覆雨，一个接一个，利用他高超的技艺，骗走她们的钱之后，继续逍遥快活下去，到最后，终于死在某个妓女浑身性病的床上。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也许有，但是那也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会记得了。她还深爱着他，愿意为他做任何的事——我在黑夜里独自编造这些故事，在最后，却开始深刻地同情她。她毕竟也是爱过我的。在我梦中她这样告诉我，她说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在属于她的最后一个梦境中她对我微笑，但是她消失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她爱过我，然后离开了我。

    所有人都必然是妓女和流氓。他们衣着光鲜，紧跟潮流，自我反叛，目空一切。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内心有多么的肮脏。但是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胜利者。是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把这些一代又一带地继承下去，发扬光大。于是每个人都成为妓女和流氓。也必然包括我。

    但是没有爱情。爱情消失了。在世界被不断地重建和翻新之后爱情自然地就消失了。在情人们亲昵的拥抱与做ài中，所有的感情都被欺骗了。

    我相信了这个意象。你知道吗，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来自于你无知的身体。而爱情，只能带来伤害和背叛。我们最终所爱的，只是自己。因此我们的前人在明白了这个事实之后，开始立志改造这个世界，他们日以继夜，一刻不停的忙碌，汗水潮湿，但是心情愉快。终于把爱情驱除出了这个世界。那么，在以后的各朝各代中，人们都将眼神清澈，心旷神怡地生活，没有欲望，没有挣扎，都是欢乐。

    我被自己想象出的这个意境迷恋住了。我多么希望可以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那么就不用再为飞鸟的离开而哭泣。无论她与他任何生活如何快乐，都将与我无关了。我有自己的生活，以后也必然会有一个接一个的情人。我们假装相爱，用心交换感情，却在内心嘲笑彼此的虚假，而不愿意说破。我想是这样的。我们都将旁无挂碍地永垂不朽。

    此刻我不愿意再去讲述了。

    所有的故事必然都是这样，将伴随着妓女流氓的呻吟而永远地继续下去。他们曾经相爱过，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将生机勃勃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然后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幸福。